队伍又一次出发的时候,郑清明走在队伍的后面,他一次次地回头,他希冀再次能够看见红狐尾随过来的身影,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郑清明的心里充满了茫然和空漠。郑清明随着队伍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不知队伍要往哪里走,何时是尽头,他只是走。他恨日本人搅乱了这山里的宁静和祥和,破坏了他和红狐相互追逐争斗那美妙又亢奋的日子。
日本人追击游击队的枪声,呼啸着从身后传来,郑清明觉得这枪声和喊声一点也不可怕。他异常冷静地回望着追上来的日本人,他一边沉着地往枪里压着子弹,冲身后的人们说:“你们走你们的。”他举起枪,开枪。他眼看着跑在最前面的日本人,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似的跌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郑清明射击时,心里仍然很平静,山里的宁静和祥和都让这些人破坏了,他要一个个地把他们消灭在山里,消灭一个,山里便会多一份宁静。
喊叫着追过来的日本人,眼见着一个个跌倒在雪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他们恐惧了,纷纷向后退去。他们明白,不能这样白白地去送死。郑清明每次射中一个日本人,心里就多了一份畅快。他的枪筒变得炙热起来,他才拍一拍枪管停止射击,扛着枪,顺着脚印,朝队伍后撤的方向追去。
柳金娜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脚上先是打了泡,后来就变成了冻疮,这就给柳金娜的行走带来了困难。
谢聋子便开始恶狠狠地骂天咒地,柳金娜就对郑清明说:“这个聋人,骂天骂地有啥用。”
谢聋子没听见柳金娜说什么,把枪吊在脖子上说:“我背你。”郑清明却把自己的枪塞到谢聋子的怀里,自己背起了柳金娜。谢聋子就说:“累你就歇一会儿。”
郑清明冲谢聋子笑一笑。
夜晚,每到一个地方宿营,游击队怕暴露目标,不让生火。谢聋子对这一点似乎很不满意,他知道柳金娜有洗澡的习惯。脚上的冻疮折磨得柳金娜眉头紧锁,谢聋子便把柳金娜的鞋脱了,举在眼前仔细地看。
柳金娜就不好意思地把脚往回收,柳金娜说:“看它干啥,臭。”
谢聋子不在乎这些,先是抓了雪往那冻脚上搓。谢聋子擦得很仔细,双手轻灵地绕过冻疮,直到把一双冻脚搓热搓红,同时也把柳金娜的一张脸搓热搓红了。后来,谢聋子就把系在腰间的麻绳解开,把柳金娜的双脚揽在怀里。就那么久久地捂着。
郑清明蹲在那里,叭嗒着嘴里的烟看着谢聋子做着这一切。谢聋子做一切时,从不回避什么,一切都那么自然真诚。
郑清明有时暗自责备自己,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像谢聋子那样对待柳金娜。柳金娜的双脚先是在谢聋子的怀里挣扎一番,谢聋子就用了些力气不让柳金娜挣扎。最后柳金娜的双脚就停留在那里。谢聋子捧着这双脚,有如捧着一对圣物,一股巨大的温暖顺着柳金娜颤抖的脚尖流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整个身心也随之颤栗了。谢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
“咋就让这好人聋了咧?”郑清明背过脸去,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冲柳金娜说。
“聋子,你是好人。”柳金娜大声地冲谢聋子说。
“天咋就这么冷咧,一点也不替我们这些人想想。”谢聋子说。
“聋子,你下辈子一定能讨个好女人。”柳金娜的眼圈红了。
“等开春了,你这冻脚就好咧。”谢聋子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说。
“聋子,聋子,你跟我们跑出来受这罪干啥?”
“明天我背你,郑大哥还要养足精神打仗咧。”谢聋子孩子似地做着射击的动作。
“聋子,聋子哟。”柳金娜声音哽咽着说。
天边亮起了几颗星,夜色终于走进了这一方世界。
柳金娜倚在郑清明的怀里睡着了,整个抗联营地都睡着了。有三两个哨兵在夜幕的雪地上游移着。
谢聋子睡不着,他抱着枪,靠在一棵树上。他望着熟睡中的柳金娜,心里漾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他要在这样的夜晚醒着,为柳金娜站岗,在这样的夜晚他觉得很幸福。
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很快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摇篮里,摇篮轻轻地摆着,他睡着,在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催眠曲中,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摇晃摇篮的正是柳金娜,柳金娜慈祥地望着他,唱着那支古老又遥远的催眠曲。他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在那慈爱目光的注视下,他不哭不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享受着这份亲情和宁静。后来柳金娜的面容在他眼前模糊了,那是儿时他记忆中母亲那张菜青色的脸,那张脸一点也不具体,像梦一样在他眼前愈来愈变得模糊起来……
又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他想站起来,可双脚已冻得开始麻木了。他突然“嗷”地叫一声,向柳金娜睡觉的地方爬去。睡着的人们被他的叫声惊醒,惊醒之后,才发现四肢已经开始麻木了。于是,夜幕下雪地上,人们趔趄着身子活动着发麻的四肢。
“老天爷呀,你真该死,咋就这么冷咧。”谢聋子仰天说。
谢聋子开始恨这天,恨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