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车子开动的时候,新娘必须大哭,不哭就显得对娘家没有感情,显得太“贱”,要被婆家瞧不起的。无论四十年代还是八十年代,这条法则永远不会过时。芩芩参加过厂里不少姑娘们的婚礼,她们都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然而,谁也无法断定她们内心是否真是那么悲伤。假如这意味着一种新的幸福生活的开始,有什么好哭的呢?然而对一些人来说,结婚只是意味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从此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义务和责任。欢乐只是一顶花轿,伴送你到新房门口,便转身而去了。芩芩望着女友哭泣,心里倒比她们感到更加难过。她设想自己的那一天,如果一旦放声大哭,真不知怎样收场……
但即使一路哭过去,下了车,随之而来的还是结婚典礼。揉着红肿的眼,马上装出一副无限幸福的模样,羞羞答答地给客人点烟……芩芩参加过不少人的婚礼,大同小异,除了新娘新郎的长相不同,好像连服装、来宾的贺词、房间的陈设都一模一样。假如一年后再到那儿去,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个既像新郎又像新娘的娃娃,走廊里挂着尿片,年轻的妈妈闪光的缎子棉袄的袖口抹得油亮,开始津津乐道地介绍她宝贝儿子今天的大便的颜色,以及他刚发明的吐泡泡之类的新花样。于是,你就赶紧想出一句最得体的恭维话,然后尽快逃走……这就是“永远”吗?芩芩只要一闭上眼睛,两个月以后这样一种幸福小家庭的图景便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当然,他将会是一个姑娘们羡慕的模范丈夫,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会为她定做一双牛皮靴而从南岗秋林跑到道里秋林,再从道里跑到香坊,会……呵,够了,就为了他这样,结婚那天芩芩偏要穿一双不系带的皮鞋,然后,自己从床上一下蹦下来,很快把脚伸进鞋子里去,看他还怎么给她穿……
“哎,等一等……还有下车的……”她突然高声叫起来。售票员嘟哝了一句,“哗啦——”车门又打开了,她慌慌张张地跳下了车。车站很滑,她觉得自己险些要摔倒,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拽住了。
“是你——”她回过身去,眼前就站着他。皮帽和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双大眼睛亲亲热热地望着她。她明知道他会在这车站接地,却又为什么竟然差点坐过了站?
“才来?”他瓮声瓮气地问,手却没有松开。
“嗯……下雪……车……”她含糊其辞地答道。
“妈包饺子等你呢,芹菜馅儿的。”他说。
“芹菜?这时哪来的芹菜?”“暖窖的。八毛一斤,还不好买。”“是吗?”“家里来了我的几个熟朋友,要看看你……”“看我?”“都是些用得着的人。今儿上午买着落地灯架了。这回,全齐了……”芩芩明白他说的“全齐了”是指什么。全齐了,就差一个黄道吉日,差十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差一辆出租车……
“不高兴吗?”他有点摸不着头绪。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该办的,人家全办了。论家庭,他父亲是供销处长,你父亲才是个宣传科长,级别总是高那么一点儿吧;论人口,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你有两个弟弟;论工资,他是个三级木匠,而你是个二级装配工,也比你高那么一点儿吧;论学历,他是六九届的,而你却是七三届的;论长相,就算人家都说芩芩可以打上90分,可他傅云祥,高高大大的个头,虽说粗蛮一点,却也带一副男子汉的架势,大耳朵高鼻梁,满招人喜欢。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一间新房早准备妥了,一架现成的十九寸的国产黑自电视机就放在他的房间里。“别这山望那山高了,不知自己姓啥……”妈妈爱这么对芩芩嚷嚷。妈妈总随身带着一只袖珍标准秤,购买任何食品都经过复核,所以,从来不吃亏上当。挑选女婿当然更要精确无误了。
“这雪,真大……”芩芩抱怨说,加快了脚步。
白茫茫的雪花中,她影影绰绰望见了前面傅云祥家的那幢刷着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二层楼房。狭长的楼窗,尖尖的三角形屋顶、突起的小阁楼、雕花的阳台……在朦胧的雪色中又恍然给她一种童话的意境,使她想起许多美好的故事。然而每次只要她踏上台阶,听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喧闹声、麻将牌哗啦哗啦的碰击声,她一走进房子里面,那个童话就倏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