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大船没有别的客人,除了两个船夫,就是他们三人了。
船夫说,公主事先派人来付了银子,这艘船已经属于他们三人的了。两个船夫,兼了仆役。
三人一听,有点突然。但是想起那夜冰河,很有纪念意义,又觉得应该接受这份贵重的礼物。于是,三人又把整艘船看了一遍。一看就发现,这船已经被京城的船坞快速整修过了,一些关键部位,都有更新。
船尾火炉上的水壶开了,船工泡茶上来。三人的茶桌,就在甲板上。那里,金河曾经站在木箱上,发表第一个有关寒潮的演讲。
孟河更要感谢公主的细心,在船舱中隔出一个给她专用的单间,里边还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堆女人衣物。刚刚,她已经在单间里换了一身朴素的远行装。
老丈笑眯眯地看着孟河,说:“这条老船,认得我和金河,却不会认得你。它只记得,那趟船上没有女人。”
孟河说:“这船见多识广,早知道眼见为虚。满船的斯文倜傥、高谈阔论,有多少是真的?与他们一比,我的装扮,算什么?”
金河说:“哈,这我就想起来了。那次面临冻死,你们两人还欺侮我不知真相,玩文字游戏。说我们的身体会变成‘冰雕玉砌’,后来又闹出来‘冰清玉洁’、‘冰肌玉骨’,越来越女人,好像我还提出了异议。”
“我这是提示你。但当时情况紧迫,只能点到为止。”老丈说。
孟河微笑着陷入沉思。
“想什么呢,冰肌玉骨?”老丈问她。
孟河说:“老丈,我女扮男装是小虚假,但我们三人这一去一回,破除了世间多少个大虚假?”
老丈来劲了,说:“这真该算一算。”
金河说:“第一破除的,是那班考生。生死关头退避三舍,舞文弄墨又不及女生。”
老丈说:“破了考生的假,也等于破了科举的假,破了朝廷的假。一辈子赶考伤痕累累,做了官还在尔虞我诈,这次被我们一捅,全破了,真是痛快。我这么一个老汉大半辈子的叹息和气愤,全给一锅端了!”
“您年长,一说就是大半辈子,”孟河接着说,“我年轻,也端掉了二十年的虚假,你们都知道我在说什么。刚刚码头远处那么多顶轿子,哪一顶里边是我的真爸爸?知道了,有意义吗?其他轿子的真女儿又在哪里?认准了,有意义吗?”
“所以,把妈妈的画像烧掉是对的。”金河说,“那把火,烧掉好几层假,不仅是爸爸。连妈妈的思念、怨恨、谴责,也变得既真实,又不真实,也被虚假笼罩了。”
老丈说:“只有你和妈妈居住的小屋是真的。应该感谢你的山神地母,一路保佑着你。”
“老丈,我真要告诉您,山神地母也把我放逐了!”孟河说,“我在京城旅馆,两次设香案、念咒语,要感激山神地母,但身上已经不起温热,耳边已经不来鸟鸣。我知道,我与山神地母,也已经缘起缘尽。因此,那个山村,那间小屋,也已经与我关系不大。”
老丈说:“这好。你把世间的任何一个粘着点都舍弃了,只剩下了金河。”
孟河一笑:“他手坏了,我们把文字之缘也割掉了一大半。”
三人乐呵呵地拿起茶杯,喝茶。
一入口,老丈就叫起来了:“这茶好,哪儿来的?”
船夫说:“这是云南普洱府进贡的老茶,也是公主吩咐送的。”
又是公主。
想到公主,大家都笑了。一个人,能让几个朋友分别之后一想起来就笑,很不容易。
“此行最有趣的事情是什么?”老丈卖了一下关子,但很快自己回答了:“是孟河开除了自己的父亲,公主立即跟上,把皇上也给开除了。”
孟河说:“公主的可爱,是她一直天真地颠覆着朝廷,包括颠覆父亲。还记得吗,她对自己父皇的评价是什么?”
金河立即回答:“故弄玄虚,迟钝无趣。八个字,还押韵。”
孟河说:“对。她还告诉我,整个朝廷是一堵老墙、危墙,不仅仅是哪块砖头出了问题。”
老丈说:“依我看,这话比造反起事的暴民更彻底。暴民只想取而代之,公主却道破了整个架子。”
茶喝上了口就很难放下,三个人又端起杯。
孟河突然笑了起来,看着老丈。
孟河说:“老丈,还记得那次在山口初见您的情景吗?”
老丈一听也笑了,说:“记得。一个假小子,被我一眼识破。”
孟河说:“当时我真以为遇到了仙人。您那样子,那语气,完全不像来自凡间。现在,我觉得,我也成了仙人,什么羁绊也没有了,轻松自如,心旷神怡。”
老丈说:“我那时只是推断,哪像现在,全然无忧无惧!”
孟河说:“那我自己也像是山神地母了。但我不守地,不听咒,不显灵,因此比山神地母更悠闲。”
老丈说:“但是,再怎么悠闲,也有支点。譬如凿冰,譬如疗伤……”
说到疗伤,老丈突然停住了。顿了顿,说:“我们的船,能不能在鲨市再停几天?我要去感谢那位老郎中洪神仙。”
“我们也去!”金河、孟河齐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