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苏定方这样的地方豪强,对帝国深层次的矛盾不可能理解得如此深刻,但几百年来的历史经验告诉他们,此时此刻,紧跟在世家权贵的后面,与豪门望族亦步亦趋,即便逃脱不了乱世的冲击,但生存下去不成问题。
现在,眼前,对于苏氏来说,理所当然紧跟在冀城刘氏的后面,追随任县游氏的当代家主游元,而不是亲近关陇人,为一群陌生的西北蛮虏卖命。退一步说,就算这群西北蛮虏诚心诚意要联手苏氏,随后也幸运地击败了攻打平原郡的河北叛军,建下了功勋,但苏氏帮助一群西北人打河北人,帮助关陇人屠杀自己的乡里乡亲,成为众矢之的,做了河北人的“叛徒”,以后在河北还如何生存?还想不想活了?
苏邕察觉到伽蓝居心叵测,不论其目的是什么,对苏氏都不利,因为双方完全对立,尤其是现在,在河北这块地方,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冲突已经随着河北叛军的不断壮大而日益激烈,风暴正在不断增强,以苏氏之微弱,一旦被卷进去,必定尸骨无存。
苏邕站了起来,客客气气,躬身告辞。苏定方紧跟着站了起来,迫不及待想离开。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话太多了,说过了,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伽蓝愣然,对苏氏父子毫不留情地拒绝自己的示好大为不解,心里更是生出一股愤懑。这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自找没趣。
伽蓝的错愣和愤懑没有摆在脸上,依旧笑容满面,站起来举步相送。
苏邕一边走一边请伽蓝止步,但伽蓝很固执,执意要送上河堤。
“某从西土而来。几个月前,某和这群兄弟还在楼兰鏖战,在龙城一带与铁勒人浴血奋战。”
苏邕和苏定方相信伽蓝这话,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敬佩之色。在河北与叛贼打仗,与在西土和胡虏打仗,其意义和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这些西北人虽然粗鄙不堪,但他们为帝国镇戍边陲,抛头颅洒热血,这份忠诚,这份情义,这份功勋,这份无怨无悔的付出,是中土人所不能比拟的,即便是世家权贵,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也不得不给予西北将士应有的尊重。
“当年征伐大漠,我和兄弟们经常围坐篝火四周,聆听着大漠风沙的呼啸,仰望着悬挂星空上的明月,每每感叹,如果每天从睡梦中醒来,都能看到红色的太阳,那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苏邕、苏定方父子从伽蓝那张冷峻的面孔,那双忧郁的眼睛,那弥漫着浓浓沧桑气息的嘶哑而低沉的话音里,读到了一个边陲戍卒的悲怆和孤凄,他们仿若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孤独烽燧,仿佛听到从大漠呼啸风沙里传出来的凄厉哭泣,一时间百感交集,那被禁锢在心灵深处的良知好似被一缕穿透黑暗的利箭射中,轰然碎裂,然后荡起层层涟漪,阵阵冲击着心灵,更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点点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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