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苏锦香
与旁人以为的不同,东楼里的二小姐苏锦香并未对自己称谓前加诸的“二”字深恶痛绝,她甚至觉着,幸亏自己生在东楼,排行老二,则有了比做“大小姐”更为宽裕的进退余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头有嫡长姊,底下却无弟妹,小时候不懂事,她还有委屈,不说旁的,苏家逢年过节去小洋楼给老太爷叩头,一溜小萝卜头齐齐跪下,排在前头的几个只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无论二姨太给她打扮得多玉雪可爱,她那天表现得多乖巧听话都无用,她只能跪在一堆兄弟姊妹后面。她身板矮,拼命直起身也只能瞧见祖父头顶瓜皮帽上缀着的绿翡翠。等磕完头被祖父叫道跟前问话的,定然是那几个排前头的孩子;年夜饭后分下来给孩子们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也定然不如分给长姊苏锦瑞的丰盛;待守岁时长辈们塞到她手上的利是钱,不用比,她也晓得比苏锦瑞的薄。
可随着年龄渐长,苏锦香的看法却与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过那几个油果子和那点压岁钱,便慢慢体会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东楼的二小姐那些说不出的好。照旧时代的规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轮不到本人教养的,可苏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灭,民国方兴,士农工商都乱了套,更遑论尊卑嫡庶那点老规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头上没了最有资格管教她的女性长辈,其余亲戚不愿多事,大老爷也不愿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亲娘身旁长大,整个东楼没个正经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风抖了十几年,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哪里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简直是反过来,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脸色。虽说好景不长,二姨太犯了老太爷的忌讳,又被邵太太闹了一场,从此在苏家有些短了底气,难免畏手畏脚,可她再短自己,也断不会短了亲生女儿。苏锦香小时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妈”,而叫“阿妈”,她同苏锦瑞争东西,一句“这是我阿妈给我的,有本事让你阿妈死过反生,也给你弄同样的”,就能噎得苏锦瑞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再喊二姨太“阿妈”,就被苏锦瑞告到大老爷跟前,大老爷是个怕事的,深恐这叫法被老太爷听见,又要讥讽自己这一房没规矩,便发脾气要她改口,苏锦香这才在外人面前改叫二姨太为“二妈”。
二姨太疼爱她,是带了委屈的疼爱,这里头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苏锦香抱不平的委屈。当年生苏锦香时,恰逢苏大太太病重,整个苏家都围着大太太转,谁也怎么在意一个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还在襁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爷倍受打击,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别说给苏锦香办百日酒,就连抱都没抱过她一下,最终分发给亲朋戚友的红鸡蛋和酸姜都得偷偷摸摸,生怕冲了大太太的灵。苏锦香长这么大,从没断过她命克嫡母的说法,西楼那边传来的留言更是简单粗暴,认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气的,终归跟她脱不开干系。二姨太听了火冒三丈,却不晓得找谁算账。大太太死不死,全赖她自己命比纸薄,干她什么事,干她的女儿什么事?她从进了门,可从未对大太太不恭敬过,做姨太太是最规矩不过。说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机会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爷十天里头也未见得能进她房中一两次,心神全都扑到对大太太的歉疚里;大太太一死,大老爷成日忙着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时候也有限,连带着对苏锦香也未见得真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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