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愚山老先生!”至左边第四桌,康熙瞧见了宣城派词坛座主施润章,便绕过来笑道,“上回见你是在丰宜园旧亭子上,当时有汪琬、宋玉叔,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还有谁来着——”康熙轻轻拍了拍前额,“——对,王士祯。如今他已是刑部尚书了。”施愚山万不料康熙会单独和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立起身来,红着脸道:“主上那次还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着万岁似乎清减了些,不过气色好多了!”
康熙呵呵笑道:“朕年轻,到底比你强!你是个穷官儿,分守清江道,撤差时把朋友送的官船都卖了嘛!记得你当日说起过山东的蒲留仙,很有才气,他怎么样?”康熙如此好记性,施润章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来信的,昨日还接到他一篇诗。此人时运不济,至今尚未中举。”
“哦,诗?”康熙不禁笑道,“带着么?”
施润章怔了一下,忙从靴子里抽出一封信,双手捧过去。康熙接过笑道:“必是好的了,朕带下去看吧。”说着便招呼胤礽。胤禔在旁,忙用手指道:“阿玛,太子在那边。”
康熙看时,几乎笑出来。靠北最角落的一个桌上,皇太子单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着胙肉,淋淋漓漓一个劲儿往一个人碗里放。原来,康熙进来,二百余人全都停了箸,惟独这人正襟危坐坦然进食,引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康熙回头看了索额图一眼,明珠忙凑近说道:“这个人叫汤斌。”康熙忙快步过来,喝止了太子:“不要恶作剧,难道谙达没教过你?”
“此乃储君爱我。”汤斌离席侍立,含笑说道,“君有赐,臣不敢辞。赐死尚且乐如,况赐食乎?”
康熙上下打量着汤斌,说道:“朕久闻你的大名了。在江南做官,火烧境内五通庙的不就是你?是因为狱中跑了犯人罢官的罢?”“是!”汤斌答道,“臣奉职无状,逃犯并非因收管不严,乃臣故纵出狱。”
“唔——唔?”
“其人并无大罪,乃是欠租不交,为田主所讼。”汤斌面不改色,侃侃言道,“他家中上有七旬盲父,下有六龄幼童,拘一人而亡三人,揆之天理,殊伤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之本旨,以仁政治王道之至意,臣斗胆放肆了!”
康熙听了不禁默然,国法与情理不合,这类案子岂止一件?但汤斌甘冒罢官之厄挺身仗义,这就难能了。想着,心中不由一动,把太子交这样的人辅导,怕不教出仁孝之君?熊赐履虽好,只是太忙,难得分身啊!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说道:“若论这事,你孟浪了些,又有点胶柱鼓瑟。轻判为枷号三日,搪塞上司,岂不两全了?听说你罢官时,城中罢市三日,敛金送归。朕都是晓得的,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带了皇太子和大阿哥,对众儒士微笑点头致意,徐步出了体仁阁。
刚出门,便瞧见高士奇从昭德门那边懒懒散散地过来,康熙站住了,笑问道:“你这奴才,钻到哪儿去了,今儿这么大的事,竟不在朕跟前侍候!”高士奇因见皇太子也在康熙身边,忙向康熙叩了头,又向太子和阿哥打千儿请了安,笑嘻嘻说道:“爷怎么忘了,说过今儿给奴才一日假来着!一大早起,老何桂柱就将奴才请去,他女人不在了,求奴才点神主儿,写一篇祭文。奴才惦记着主子这边,哪里有心情!胡乱抄了一段《兰亭集序》给他,就忙着赶回来了……”康熙因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打得满是结的丝绦,伸手要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唉……”高士奇叹道,“这是他女人顾阿琐临终交给他的,说是有人能解得开,她的魂灵儿就能升天。老何没办法,说奴才兴许成,奴才寻思一路,这结打得实在瓷实,正没法子呢!”
康熙一路走,一路仔细看那丝结,一串儿共是七个,像是蘸了水,打过又浸了油,一概都是鸡心形,红得一串血珠儿似的,试着解时,半点也不中用,便丢还了高士奇,笑道:“这个阿琐也忒古怪,临死出个难题给男人——朕只不明白,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怎么好当祭文用呢?”
“多少得改几个字。”高士奇说道,“奴才是这么写的。”说着,便轻声诵道: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之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悲酸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数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
康熙听着,不知怎的陡然想起已故皇后赫舍里氏,回头看了看她的遗孤胤礽,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真个“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想着,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