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稻场上,一头母猪正在用嘴叼着一团稻草匆匆地往它那窝里跑。老五望了望四周,说这迹象是要下雪了。老五有些得意自己还没忘记多少年前自己在这儿学会的气象知识。
秦四爹的房子在垸子的最西头,那儿的风最大,一点遮拦也没有。风头过来时,像十头黄牯一齐发癫那样,让人听着就心惊胆战。那所破旧低矮的房子在这样的大风中年复一年地挣扎着。
老五问我,秦四爹以前的那所大房子哪儿去了。
听说是被拆了给公路让路,老五就想到有关部门必须还给秦四爹一所房子,决不应该只让他在这破房子里度过半生。
秦四爹的门钥匙放在墙上的一个窟窿里,这个秘密全垸的孩子都清楚。我不止一次地问秦四爹,他屋里没有一件别人想要的东西,这门上锁有什么意义。秦四爹总是对我说,只有上了锁才像个家,不然别人会以为那是牛栏与厕所。
开门后,老五将一只脚伸进去又下意识地缩回来,他回头看看我,意思是问有没有搞错。我什么也没说,自己先钻进屋里。老五只好跟进来,然后默默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和一只破凳子,黑乎乎的灶台上搁着两只白瓷碗。秦四爹没有床,就在地上铺几捆稻草,再将一床旧棉被胡乱扔在草堆上。相距不到两尺远就是牛睡的地方,尽管有一股臊味但屋子还算干净,没有见到牛屎牛尿,并且稻草也都堆在该堆的地方,别的地方难得见到一根。在屋里多站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了以后,还能看见桌子、凳子和灶台被经常擦拭而留下的光泽。
老五问:“村里怎么不给秦老四以救济。”
我说:“有救济,可他不要。”
这时,门口一暗,白狗子出现了。他冲着屋里说:“这种破地方,你们来干什么?”
我没作声,是老五对他说,这是秦老四的家。
白狗子听明白后,也怔怔地进了屋。他看了不止一遍后说:“秦老四怎么会是这样,他不应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现在应该活得比谁都好!”
我想起秦四爹的话,就问:“你们现在怎么想,不觉得心里难受吗?”
白狗子反问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们叫他这样,更没有逼他,他自己喜欢这样过,谁又管得了!”
我对这话很生气,将目光从白狗子脸上挪开,一低头发现地上有块白花花的东西。弯腰捡起来,见是一封信。我同秦四爹一道玩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谁给他写信,就是口信一年当中也难得有人捎给他几次。
我看见信封上的地址是城里的,心里更加吃惊。
老五先凑过来,只看一眼,就惊叫起来。
老五说:“是文兰写的!”
白狗子不相信,他将信接过去在门口的光亮中细细看了一阵才表示,地址的确是文兰的。他还看了邮戳,正是文兰跳江的那一天。
一片白色的小东西落在信封上。没等我们看清它那美丽得有些凄凉的纹案,它就变成一粒晶莹的小水珠。我们都明白它就是雪花。
下雪了!
跟在第一朵雪花后面的是纷纷扬扬的数不清的雪花。
白狗子和老五要我做主将信拆开,看看文兰对秦四爹说些什么。
我不愿拆它,不是我不敢,秦四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这么小的字他必须请我替他认。我只是要他们上山去将秦四爹找回来。
在白狗子和老五不停地请求声中,我坚持不拆,非要等到秦四爹当了面才肯拆开它。
出了那破败的小屋,白狗子和老五一直在我身后跟着。转眼之前,雪就落满了天地。空中白白的,乱乱的,特别苍茫。
知青们闻讯都围了过来,那几个女的,手指还没摸着文兰的信,眼圈就红了。我有些抗不住,差一点便答应了他们。幸亏黑色黄牯又在后山上长嗥了一声。我冷静下来,告诉白狗子,他们不去找秦四爹,只想拆他的信,这样做太不讲良心了。
我说完后他们就不再作声。
片刻后,一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后山走去。
我没有跟着去,就在秦四爹的门前等着。在我向山路凝望时,捧在手中的信封上迅速积满了一层雪花。
不知过了多久,白狗子他们簇拥着秦四爹和黑色黄牯从后山上走下来。秦四爹一拐一拐的身影在人群中特别刺眼。一路上的动静,一点也不像他们之间说过什么。
秦四爹显得比知青们平静。雪花一阵阵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他那满脸的皱纹竟不见动静,就像远处的千山万壑一样。
拴好牛以后,秦四爹才朝我眨了一下眼。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文兰的信很短,只有不多的几行字:
老四: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最怕你脾气犟,让自己吃亏。人毕竟只有一生。你也莫怪别人。像我,我只怪自己。原以为嫁了个老实人,没想到前几天他竟然将发廊里的女人领到屋里来了。我一直没有梦想,现在我只想到那边去,看看那边有没有从前的那种战备洞。
文兰
我将信递给秦四爹时,被白狗子半路截去。
信在知青们手上转了一圈才到了秦四爹手中。
秦四爹不看信,他将目光向屋里望去。
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非常清楚地看见对面的墙上,有一幅用木炭画出的人头像。
白狗子带头,大家齐声说:“真像文兰!”
秦四爹这时才冒出一句话:“那是摸黑画的。”
天黑后雪越下越大,白狗子他们只好改变原先的计划,只将几个来秦家大垸新编的节目在我家的堂屋里演了一遍。也许是因为文兰的那封信,他们演得特别投入。白狗子挺着水桶一样的肚子居然还能跳舞。垸里的人开始还觉得挺好玩。演到知青们为了一张招工表而又笑又哭时,垸里有人不高兴了。
“怎么走不了就像是在地狱受罪,那我们前几辈子没有走,后几辈子也没有走,钉在这儿就是理所当然的吗?”说这句话的人,一扭头离开了。
一会儿大人都走光了,堂屋里只剩下一群不知事的小孩。
秦四爹从头到尾都没离开。
他对我说,他在那群人中总能看见文兰的影子。
我问秦四爹,怎么白狗子他们一去他就跟着下山了。
秦四爹说没办法,雪太大,黑色黄牯抵挡不住。
我还要同秦四爹说话,突然觉得身上不对劲。我明白是那病又要发作了。我赶忙叫了声父母亲,他们跑过来将我抱到床上放平。从前这病发作时,我从未失去过知觉,这一次我一躺到床上就人事不省。
我是被一阵惶恐的声音惊醒的。
我从未见过白狗子用如此不妥的声调说话。
白狗子惶惑地小声说:“怎么会是这样!她怎么可以是小树的女儿呢?”
老五的声音更小:“我还劝过你,找小蜜要当心,搞不好就会碰上朋友的骨肉。”
白狗子说:“我哪知道,她有身份证,一口金寨话又学得那么好。”
老五说:“你还是冷静点,说不定会错中错。”
白狗子说:“怎么错得了,这相片是我陪她去照相馆照的。”
刹那间,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不顾浑身的疼痛,一下子扑过去,狠狠地咬住了白狗子的一只手。我没有感到白狗子的挣扎,只感到老五在拼命地想将我拉开。我死不松口,想将白狗子的肉咬下来。我差一点做到了,当我的牙齿感到一股血腥味时,父亲闻讯跑来强行将我拖开了!紧接着母亲也过来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母亲以为我病得厉害,忍不住边哭边诉地说,等姐姐挣到足够的钱就好了,就可以替我找高明医生将这怪病诊治好。母亲说话时,眼睛还乞怜地望着白狗子。
我心里滴着血又不能说。
我只要父亲将白狗子和老五他们撵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母亲时,我望着姐姐的照片号啕大哭起来。母亲以为我想念姐姐了,就叫我别着急,白狗子他们明天一早就回城里去,请他们给姐姐捎个信,请假回来一趟。我用双手捂着母亲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就这样我哭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父亲走进来,有几分高兴地对我说,白狗子答应,今天随车带我进城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将病治好,一切开支都由他那公司里出。我听后大叫一声,说自己宁可死,也不去城里治病。还叫父母亲马上去将姐姐找回来,别再在城里待了。
天色越来越亮,从窗户里都能看见外面大雪茫茫。父亲劝不动我,便要强行将我拖进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我犟不过他,就将两只脚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槽。我反复说着这凯迪拉克是具装死人的黑棺材,坐在里面的人都得去死。
秦四爹这时从雪地里走过来,他推开父亲,将我拉到远远的无人之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将姐姐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后许久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父亲又想过来催时,他才对我说,病是不能不治的,但不能用他们的钱。我看着秦四爹回到他那快被雪压垮的小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只纸包走过来。
秦四爹将纸包放进父亲手里,他说:“这是一万块钱,我用不着它了,原准备文兰回来,现在全送给大树,治好了病再好好读书,做一个我们自己的知青。”
父亲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钱,他捧着纸包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母亲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白总都已经答应了,我们不能再乱花别人的钱。”
秦四爹说:“我这钱来得辛苦,用它买药治病见效快!”
秦四爹要父母亲不要谦让了,赶快商量一下由谁陪我进城看病。父亲母亲都想去,大家说也可以一起去,顺便在城里玩一玩,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同时还可以看看姐姐。我不同意他们去,如果他们从姐姐那里看出破绽,那会要母亲的命。我说既然是秦四爹花的钱就让秦四爹陪我去,秦四爹从前到城里去开过积极分子大会,不比父母亲对城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悄悄地对秦四爹说,让他去是为了方便将姐姐接回来。
秦四爹一答应,父母亲便不争了。他们很快就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我不愿坐白狗子他们的车,要秦四爹带我到镇上去搭公共汽车。秦四爹瞪了我一眼说:“就坐他们的车,他们能坐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坐?”
另一边,父母亲还在对心不在焉的白狗子说着许多感谢话。
我想过去将他扯开,秦四爹用一只老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松开。
秦四爹用另一只老手摸着我的头说:“记着**的那话,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天地在一刹那间变得很静,只有雪花的簌簌声。突然间,那个外国女人的歌声又响起来了,雪野顿时一派肃穆。别的人都没动,只有白狗子和那几个知情的知青,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拼命地向地下低去。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九日凌晨两点完稿于汉口花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