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所有的毒害都危及整体,那么,倒过来,所有的整治也会惠及整体。
自然环境是这样,精神环境更是这样。
在大街上一顿凶狠的拳脚,在邻里间几句恶劣的辱骂,对社会心理的危害,超过人们的想象。因为这种拳脚和辱骂呈现了一种黑暗的生态方式,既会造成污染,又会引来报复,甚至挑动人们对生存攻防的负面解读。这中间,还夹杂着大量刚刚涉世的儿童旁观者。
当然,反过来,一切嘉言懿行,也会波荡开去,影响深远。
救起一个人,扑灭一场火,规劝一个浪子,搀扶一位老者……这些举动的正面能量,远远不止具体对象。
我们不必追踪一件好事的实际成果。它弥散了,扩展了,消融了,渗透了,成了人类世界的正面能量。
四
在这里,我要特别说说大乘佛教对这个问题的总结。
前面曾经提到,大乘,是大乘具、大乘载,是一艘艘容得下众生的大船。天下一切较早觉悟的人,都应该开导众生,启发众生,劝告众生,让他们自愿脱离由**、占有、竞争所组成的苦海,走向解脱、愉悦、自在。
大乘佛教不赞成中国古代文人所追求的“洁身自好”。
简单说来,只顾自己,不顾众生,一是做不到,二是不该做。
必须再度诵念我所喜欢的佛教八字箴言: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且来解释一下。
“无缘大慈”——即便毫无瓜葛,也要给予大爱;
“同体大悲”——由于同为一体,必然悲欢与共。
合在一起也可以这样理解:“无缘无故的大爱,一体难分的关怀。”
显然,这是大乘佛教让人感动的宏伟情怀。对我个人来说,也是精神安顿所在。
在这里,我特别要说说“同体大悲”中的“悲”字。
在中文佛教用语中,“慈悲”两字常常连在一起使用,来表达一种广阔的爱心。但细加分析,这两个字各有不同的重心。“慈”,大致是指爱护众生,普施喜乐;“悲”大致是指怜悯众生,减少苦难。
“同体大悲”,让大家感受到人类在悲剧精神下所进行的一体化努力。
五
我们不仅与同代人“同体大悲”,而且也与长辈、祖辈、先人、古人归于一体,一起在悲,这是多么令人震撼又振奋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能感受到屈原自沉汨罗前的习习江风?为什么我们能听得到李白漫游山水时的匆促脚步?为什么我们能看得到苏东坡每次流放时的愁颜笑容?因为,我们与他们也本为一体。
一体,构成了横穿时间的因果逻辑。我说过,世上有我这个人,有太多历史可能性,可能与宋代一个落水书生被救起有关,可能与明代一场大战争被阻止有关,可能与清代一家老私塾的恢复有关……每一种可能,都能建立一种因果,却又不能肯定,于是又有了另一堆可能。
时间必须归于一体化的凝聚,这才是人类能从古代支撑到现代并指向更长时间的力量所在。否则,一直疲疲沓沓,时断时续,处于历史长流中的人类早就神散气涣了。
如蒙天启,几十年前我对几十个国家的文化哲学进行大规模的比较研究,已经开始建立“一体思维”。当时学术研究的时尚,是从各种“不同”出发,得出民族相异、时代相异、学派相异的结论。而我则相反,兴趣点全在“同”上,特别在意“异中之同”。我觉得不同地域的人类在尚未发生交流的时候,居然有那么多“不谋而合”、“不约而同”,实在是人性归一的证明,着实需要惊叹。
直到现在,我在考察古今中外各种文化现象时,只要发现相同之处,仍会欣喜不已,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人类一体、人性不移的脉搏。而那些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种种特征,我却兴趣不大,觉得那只不过是黑格尔在《美学》里说的“历史的外在现象的个别定性”。
六
“本为一体”的思想一旦建立,我们投向世界的目光就会立即变得柔和,迎向世人的表情就会顷刻变得亲切。
不仅如此,一切陌生的话题都变成了耳边细语,一切艰涩的历史都变成了窗下风景。即便是世上那些令人憎恶的污浊,也变成了自家院落里尚未扫除的垃圾。但是,正因为这些污浊将会祸及四周,祸及整体,心里也就更加着急,只想赶紧清理。
“本为一体”的思想一旦建立,我们的世界观就会发生整体改变。看淡对抗思维,看轻孤立主义,看破本位保护,看穿自许第一,说来说去都是人类一家的事,即便是再远的地方出现了不祥的信号,也会切切关心。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当家人的心态,守家人的使命,治家人的责任。而且,这个家很大,是世界的家,人类的家。
依我的经验,只要建立了“本为一体”的信念,就会很自然地多读历史,多走世界,尽力寻找与自己相同的“频率”。渐渐,自己也就溶化了,成了“一体”中的合格一员。
因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就是在一页页、一步步地确认“古代的自己”和“远方的自己”。
现在,人类奇迹般地迎来了互联网时代。这就从传输技术上迅速跨进了“本为一体”的时代。互联网上也有大量分裂、对阵、冲突、战争、威胁的信息,但从整体来说,“本为一体”已成了这个时代的第一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