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一生,在摆脱种种迷惑的过程中,最艰难的,是对“名惑”的摆脱。
我在这方面的体验,可称之为“绝境归来”。
我曾犹豫要不要讲述这一场体验,因为已经在《君子之道》一书中分析过君子之名,又在《吾家小史》中回忆自己在这方面的遭遇,如再讲述,是否会产生重复?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后决定,还是要从一个更深入的角度专门说一说。
这是因为,我在这方面的经历实在过于险峻,过于逆反,过于违常,过于凝缩,相信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要借我来做一个边缘性实验。
因此,我没有权力省略。
二
名,是中国古代对名誉、名声、名望、名节的简称。但是,这个字,把千百年间无数高雅君子的脊梁压歪了。因此,也把中国历史压歪了。
只要稍稍回顾一下中国历史就能发现,历代最优秀的灵魂几乎都在“名”字下挣扎。继承名,固守名,保护名,扩充名,争取名,铺排名,挽救名,拼接名,打捞名……多少强健的躯体为名而衰残,多少衰残的躯体为名而奋起。
如果有耐心把中国历史上多数杰出人物的传记浏览一遍,那就会发现,他们身陷的各种是非,早已不值一提,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在历史上留名。如果把这件事剥离、淡化,中国历史必将轻松得多。
但是,中国历史并没有从中汲取教训。相反,陈年的压力反而层层累积下来,“名”的魔咒越来越张狂。
相比之下,世界上其他地方也讲名,但大多局限在某种局部意义上。例如美国的“名”主要是指“知名度”,与一时的社会经济利益有关,不少艺人还雇有“知名度经纪人”,功能比较清晰。不像在中国,一个“名”字,模模糊糊地囊括一切,无从定义,却又无所不包。
这个让中国历史陷入困顿的沉重包袱,是中国文化自身造成的,怪不得别人。
写到这里我颇感痛苦,因为这个包袱是一项精彩设计的副产品。
这项精彩设计,就是儒家的君子之道。
我已经用完整的专著热情地论述过君子之道,认为这是全人类对于各种集体人格进行分头设计的典范成果,而且,也是中华文明长寿的重大奥秘。但是,这种人格设计如何来实现呢?儒家学者大多缺少执行力,想不出好办法。
君子之道,立论仁慈而高超,君子和小人的界线也划了很多条。但是,这些界线都只是笼统描述。落在实际生活中,到底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只变成了一种感觉。君子,完全可以被说成是小人;小人,也完全可以被说成是君子。而且,这样的颠倒,也总能找到大量理由,因为君子身上确实也有小人的成分,小人身上确实也有君子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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