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的洛府将门虎子,他赵家门楣光耀,两家联姻也是传诵一时的佳话。他那时还不知道漠北的战况已经严重到了如斯地步,也没猜到那十里的红妆其实已经不止是嫁妆而已了,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从来不肯低头的好友已经是在托孤了。
只是,他是一族之主,家族的荣辱兴衰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十六年后,这婚事确实是他赵家亲手毁下的,一门忠烈尽数葬于沙场,哪怕是稍微顾及着一点旧情,也不会把洛家唯一的孤女拒之门外,让天下人耻笑。
赵卓看着那摆满了街道的紫金妆盒,叹了口气,一抬抬沉木香妆连面头都没改就直接给送过来了,任是他再眼拙,也看得这全是洛老将军十六年前为唯一的孙女准备的嫁妆。
他知道,这是洛家的小姐为那战死沙场的洛家满门讨个说法来了。
虽说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到底也是他赵家的儿子当着天下人惹出的风波。
宁渊站在回廊里,看着外面艳阳一般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洛凡站在她身后,一身肃穆的气息,谨然的身影立的笔直,隐隐带了些悲壮的模样。
“小姐,东西全送过去了。”
宁渊没有出声,只是颔了下首转身朝回廊深处走去,黑色的披肩拂过地面,深沉的色泽仿似染上了幽暗的空明一般。
赵府外的大街上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紫金红妆,让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这不是失了颜面的闺阁小姐摆着那足以倾城的财富来招摇显摆,只不过是那洛家遗孤为了葬于九泉的先者能得以安息罢了。
赵卓静立良久,闭上的眼重新睁开,伫立着的身影也好像弯曲了一些,他踏出了赵府大门,缓缓朝那妆阁前站着的青年走去。
坚毅的眉眼,挺立的身姿,不怒自威的威势,和他十几年前送行的洛家儿郎一般无二的姿态。
那样坚毅的铁血一门,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向赵家、向这大宁的百官和守护的百姓讨一个说法,倒真是他平生都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若是那老顽固还在,肯定也不会把这口气咽下去。
赵卓嘴角慢慢牵出一丝苦笑,这才是云州洛家啊,哪怕十不存一,大厦将倾,也刚烈得能让天下为之侧目。
“赵卓感谢洛小姐送来的贺礼,他日必当亲上洛府道谢。”
站在前排的青年想是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紧着眉道:“不必,小姐说了从今日起,洛、赵两家过往皆断。”
年俊说完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犹疑。
过往皆断吗?赵卓把这话轻轻低喃了一遍,看着洛家退去的众人,慢慢朝站在身后一直没出声的赵然招招手。
赵然暗下了神色,慢慢走到父亲面前。
赵卓把手慢慢抬高,缓缓朝那铺陈十里的红妆指了指:“然儿,你不是一直在问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厚德,什么是天下吗?你看看,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让天下百姓无话可说的,就是民心、厚德。”
他的声音很淡,但却有一种洗尽人生的苍凉。
他这声音也极低,除了赵然和**,想是也没其他人听见。
赵然和**随着他所指朝大街上望去,那些站在街道上本是道喜恭贺的面容全都不知从何时开始染上了肃穆,甚至是有些人已经悄悄远离了这大婚的门口。
赵然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身上套着的大红喜服有一种惊人的灼热感,仿似连灵魂都好似被焚烧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一场悔婚罢了,却不想延续下来的后果却是远超于此的沉重。
能让百姓铭记的从来都不只是歌功颂德的恩德而已,用血筑起来的信念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
赵卓突然振奋起了精神,长笑一声朝着街道百姓和宾客说道:“感谢大家亲临犬子婚宴,虽事有突然,但宴席仍照常举行,相府大宴宾客三日,望各位尽兴。”
他说得豪迈,像是对突然发生的事故毫不在意一般。听着的宾客哪有不应的,不管再怎么感念洛家当初的功德,但如今握着实权的毕竟是这位当朝宰辅,俱都朝着府里重新走去。
赵卓看着重新挂起了笑颜的宾客,停在后面伫立了良久,直到**走过来亲扶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抬步朝里面走去,在他身后,是延绵数里的红妆。
十六年前,那时候漠北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他也曾和坐在草地上的老友说过,他日两家联姻之日,必会亲自站在门前迎那十里红妆,宠她洛家女儿,传倾世佳话。
可惜……可惜……人活一世,终究是难得圆满。
赵卓慢慢朝里走去,一向儒朗笔直的身影却慢慢佝偻起来,就如一个真正的老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