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过了,任小姐依然决定要这么做,这是一回事,可,如果连分析都没有分析,那这个劝阻,还算诚心吗?
“当时你和家里说自己已经截肢,达先生过来的时候说是木已成舟,没法圆回去了,可真的要收拾残局的话,他难道劝不动你和家里人说一声‘只是开玩笑’吗?”
“一辈子假装截肢,一旦露馅就绝对是现在的局势,这一点,他没想过吗?”
“如果想过的话,他打算怎么应对?你不真的截肢的话,这个局该怎么收场,你没想过,他,想过没有呢?”
“任小姐,你现在还觉得,达先生是反对你截肢的吗?”
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任小姐手里的叉子停在半空,足足一分钟都没有动,胡悦取走叉子,放进汤碗里,柔声说,“任小姐,不是每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你的父母当然并不完美,可能,他们对你的爱也不够多,不是你理想中的样子。但是,任家、达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按我想来,联姻对彼此怎么都是两利,你父母如果真的对你毫无感情,又怎么会一起打上达家,只为了闹个说法呢?他们宁可打死你也不愿让你出去丢脸——那你觉得,为了你的事情去达家闹,他们就真的占理了吗?以他们的认知来说,有这么一个无法理解的女儿,真的就不丢脸了吗?”
“不是每一个对你好的人,都是真正的关心你——也不是每一个关心你的人,都是真正的对你好。”
在任小姐开口以前,胡悦又抢先说,“我知道,达先生对你百依百顺——好得不像是真的,可我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任小姐,好得不像是真的的东西,它往往就不是真的,我知道,有时候,家会伤人——”
“但,对你不够好的人,往往也还是为你好,伤人的家,虽然伤人,但也一直都是真的。”
该说的话,全被说完了,任小姐一把把泡面推开,似乎是要表达自己的态度。胡悦不再说了,可她也没有开口,只是木然坐在那里,眼睛里渐渐有水珠冒出来。
“我不信。”过了一会,她说,鼻音浓重,泪盈于睫,带了一点最后的倔强。
“我知道你不信。”胡悦说,“我也不要你信——我希望你自己去想。”
她站起来收拾碗筷,“其实你很聪明,只是被保护得太好了,现在开始成熟也不晚,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我没有要你离开达先生的意思,我只是建议,如果之后你们还能继续在一起生活,有些时候,不要让别人帮你,你可以睁开眼睛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她和任小姐不过萍水相逢,给出的也只能是建议而已,正是因为不着急,这态度才更有说服力,也因为这若无其事、司空见惯的态度,让她更能接受这样的观点: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失败,如果任小姐接受了她的暗示,那过去的十年感情,会让她显得像个千古难逢的大傻瓜。很多时候,正是这种高昂的沉没成本,让人不断地沉溺在自己的失败里不可自拔、自我催眠。胡悦并不想功亏一篑,所以她绝不催促,而是转移话题,安排她今晚的住宿,“今天你就在值班室睡吧,我可以架一个行军床,明天我下班以后,陪你去换个药,如果达先生没联系你的话,那就帮你找个酒店住好了。”
“来,去洗漱一下吧。”
任小姐腿脚不便,手也打了夹板,现在做任何事都需要帮忙,在胡悦有限度的帮忙下,随便擦了擦身体,两个人回值班室收拾收拾也就躺下了,十一二点的功夫,谁也没有睡着,都在各自点着手机。任小姐先是打了一长串字,手指敲屏幕的声音很有节奏,胡悦也不去看,过了一会,她不用手机了——看来达先生还没脱困——而是在床上调整睡姿。
又过了一会,胡悦起身关了台灯,暗示着两人正式进入睡眠时间,至少,是已经进入一个玩手机应该心存愧疚的时间段。
“你说……”任小姐却是终于在黑暗中开了口。
“什么?”胡悦放下手机。
“你说对你好的人,也许并不是真正的为你好。”
在黑暗里,任小姐的声音多了一丝飘渺,她像是自言自语,“对你不好的人,不理想的人……伤人的人,可能是真的为你好。”
“——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她幽幽地问,这话,就像是从心底最深的洞里传出来的。“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这样的问话,不再能以敷衍回应,胡悦闭了闭眼。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极小声、极简洁地回答。“遇到过。”
“是谁?”
“……是我老师。”
“他对我不好,但其实,每一个不好,最后,也都还是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