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但是大地上一片荒芜,举目之处尽是荒凉,炊烟不再,死尸随处可见,活着的人麻木地躲在蔫蔫的树的影子下,坐等无常勾魂。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长孙轻言遇到了钟磬书。
那年长孙轻言十二岁,钟磬书八岁。
小小的孩童饿得双眼发绿,仗着从小是孤儿打群架的一点小皮毛,偷偷在车队入夜休息时摸进来偷东西吃,他实在聪明得紧,居然能避开守卫粮草的所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人。
其实那时候重灾之地有无数流离失所的小孩,想要偷东西的自然不计其数,虽说是为了生存,但是这些粮食药草都是要集中在一地分派给灾民的,不然东给一些西给一些容易造成暴、动。
所以长孙轻言恰巧路过撞见时,本应该抓住这个孩子的。
但是这个孩子的动作却让他出乎意料。
那时候钟磬书身上带着一个布袋子,用米将它塞得满满的,可是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居然又将米倒回去了一半,把旁边守卫的江湖人吃剩下的冷硬的窝窝头装了进去。
这个孩子的善良和聪慧使长孙轻言猛地心酸无比,所以多年之后,当这个曾经为灾民省下半袋米的孩子用刀划断他的手筋脚筋时,他忽然就心中剧恸——是他毁了钟磬书,这个孩子本该有着世人为数不多的善念之心,可是他将一切都毁了。
但是当时的长孙轻言不能预见后来事,他偷偷把这个偷米的孩子带走,然后问他,愿不愿意拜入木石圣人门下。
从未接触过江湖的孩子并不明白木石圣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加入之后能够吃饱,还能见到这个明月一般美好的大哥哥,于是颔首。
他的资质很高,木石圣人见过之后当场就点头,收徒,赐名。
于是,这个孩子随原姓,叫钟磬书,字梓严,成了长孙轻言的六师弟。
长孙轻言也是孤儿,又是大师兄,需得背负更多的责任,几个师弟师妹一来和他性子不合,二来对他太过尊敬,只有这个孩子,会在拜师之后寸步不离地黏在他身边。
他很高兴终于有个人陪着自己了,不是所有人都像阜怀尧,即使疲倦也能够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独享无边孤单。
那几年,木石圣人四处云游,居无定所,只将练功的密集交给了新收的弟子,所以真正教导并引导着钟磬书成长的,是长孙轻言。
长孙轻言教他练字,教他读书,教他习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嫉恶如仇……那段日子里,钟磬书的世界里只有一个长孙轻言,这个人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将他捧在手里放在心上,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就这么慢慢地缭绕成了钟磬书此生的信仰。
钟磬书连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像是望着神祗的虔诚,那是一种炽热得叫人害怕的感情,其他师兄弟姐妹都下意识地避开他,但是视他如弟的长孙轻言未曾察觉,只当他是尊敬自己。
“师兄,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对不对?”被四师兄嘲笑长这么大还粘人的钟磬书冲到大师兄的院落里,低声问他,素来对外人板着的脸在他面前染上的淡淡的委屈之意。
于是长孙轻言笑了,抚慰道:“对,永远不分开。”这是他视若珍宝的弟弟,他怎么舍得丢下他?
钟磬书松了一口气,孩子气地握紧他的手,贪婪地看着他如月华般恬静的笑颜,眼里都似乎带着欣喜的光。
后来长孙轻言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他们两个就像是大树和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终有一天,不是藤蔓将大树勒死,就是大树将藤蔓的寿命耗尽。
——相依,相存,相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