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思瑶建议博太学着用电脑打字。早就有这念头的博太说干就干,练得十分努力。他的拼音很差,总是把用客家话的读法去打字,很多字都打不出。但是人只要有了动力,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经过一段时间的加强训练,博太基本掌握了拼音输入法。
现在张海飞有时会给她口授一封回信什么的,她会记录下来,速度有点慢,但字打得准确无误。遇上难字或偶尔的英文什么的,张海飞会十分耐心地拼出来。博太打起字来兴奋异常,因此教她打字几乎是件快活的事情。
现在黄思瑶有时会以头疼为托词一吃完晚饭就上楼去。
“或许博太能陪你玩围棋。”她对张海飞说。
“哦,我挺好。你回房间休息吧,亲爱的。”
可是她一走,他就按铃叫博太来玩围棋,象棋。他教会了她玩所有这些游戏。看到博太像个小姑娘那样红着脸哆里哆嗦、游移不定地摸摸象、摸摸马又抽回手的样子,黄思瑶就特别反感。
而张海飞却微笑着,带着调笑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必须说将军!”
她抬起眼皮,明亮的眼睛惊悚地看看他,然后顺从地喃喃道:“将军!”
没错,他是在教育她呢。他乐为人师,因为这让他感到一种权威。而博太也高兴,因为她逐渐地掌握了绅士阶层之所以成为绅士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钱之外。这令她兴奋不已。
与此同时她也使他离不开她了。她这种发自内心的激动让他微微感到是对他的一种至高的奉承。
而在黄思瑶看来,张海飞似乎是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有点俗,有点平庸,毫无生气,身材也有点臃肿了。
博太的手腕和绵里藏针是过于昭著了点,可黄思瑶确实为她从张海飞那里获得的兴奋感到惊讶。说她爱上了他倒还不至于。她的激动来自于同这个男人的接触,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有钱阶级,一个会写书作诗的人,人家都上电视了,加入作协了。她是因着某种奇特的激情而激动。他给她的“教育”激起了她的激情和反应,其结果是任何爱情都无法比拟的。事实上,正因为不可能有爱情这一说,她才能伴着他的另一种激情纵情地激动,那就是求知的激情,尽可能地求知。
不错,这女人在以某种方式爱着张海飞,无论我们怎么解释“爱情”这个词的意思,那都应该算是爱。她看上去是那么标致,那么年轻,灰色的眼睛有时看上去是那么精神。还有,她时不时会显出满足的样子来,甚至是得胜的样子,黄思瑶讨厌的就是这个。偷着得意,私底下满足!
怪不得张海飞让这女人俘虏了呢!她对他绝对仰慕,从不动摇,俯首帖耳地为他效劳,任他使唤。也难怪他感到被阿谀奉承着!
黄思瑶听到这两人在长谈,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是博太在说,她就像《乡村爱情》、《外来媳妇本地郎》和《七十二家房客》等各类肥皂剧的集合。她没完没了地说着大涌村的流言蜚语。她的话比蜚短流长还更甚。
一聊起人们的家长里短来,博太简直胜过任何一本书。她对村里的人都了如指掌,而且对他们的事特别热衷。听她道来,真是精彩,虽然有点掉价儿。
张海飞倾听着,是为自己写作找“素材”,还真听出不少料来。黄思瑶意识到,他的“天分”就在于此:他能天才地利用那些蜚短流长,听的时候可以不动声色。博太一旦“唠唠特瓦萧村”自然就特别热心,干脆就收不住了。她知道的这里发生的那些事儿真是有意思,让她聊起来,能写成十来本书呢。
黄思瑶听她说这些事也听得入迷,但过后总觉得有点掉价儿。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带着猎奇的心态去听。一个人不妨听听别人最**的事,但应该对人家的挣扎和倒霉抱以尊重的态度,因为人人都如此,而且应该对此怀有细微、明察的同情心,甚至讽刺也算是一种同情。对我们的生活起决定作用的是我们的同情心释放或收敛的方式。
对了,小说的重要性也在于此,如果处理得当的话。它能影响我们的同情心并将它引入新的天地,也能引导我们的同情心从死亡处收敛回来。因此,如果处理得当,小说可以披露生命中最为隐秘的地带;正是在生命之激情的隐秘地带,敏锐的感觉潮汐在涨落、洗涤和刷新着。
但是小说和流言一样,也能激起虚假的同情,制造虚假的收敛,对人的心理造成机械致命的影响。小说能将最腐朽的感情化为神奇,只要这些感情是符合传统意义的“纯粹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就像流言,最终变得恶劣,而且像流言一样,因为总是昭著地站在天使一边而变得更恶劣。
博太的流言就总是站在天使一边的。“他是个特坏的家伙,可她是个挺好的女人。”她会这么说别人。可黄思瑶甚至从博太的闲言碎语中都能听出,她说的那个好女人不过是个说话讨人喜欢的女人,而那个坏男人则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实人。但经过博太正儿八经地一番搬弄是非、错施同情之后,脾气不好的老实人就成了“坏家伙”,甜言蜜语则让她成了个“好女人”。
这样一来,闲言碎语是对人的侮辱。同样,大多数小说,特别是流行小说,也是侮辱人的东西。公众现在只喜欢迎合他们阴暗心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