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脑中,突然间浮现出几十年前,第一次看到这面城墙的那一幕。
死人,到处都是死人!
城墙下的尸首堆得别人还高,攻城车和云梯根本搭不上去。带着铁钉的战靴踩在地上啪叽啪叽的响,死人的血凝成了河,到了脚踝。
看着城墙,郭英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
多少好兄弟,长眠在此处。
多少豪杰,死于箭下身首异处。
“兄弟们,俺走了,回家啦!”郭英依旧看着城墙,眼角湿润,“这地方...咱们当初拼死打下的,以为比老家好百倍的地方,其实一点都没家里好!这再好,不是咱们的家!”
“老爷!”赶车的老仆开口呼唤,“往前走要路过飞熊军的军营了,咱们是绕路还是怎么地?”
“绕过去!”郭英淡淡的说道,“现在看见当兵的就烦!”
“是!”
老仆话音刚落,随即马上警惕的看着身后,侧起耳朵。
满是老茧的手,下意识的摸着车辕,左手摘弓,右手在瞬间抓起六支箭,其中一只已搭在了弓弦上。
“郭侯慢走!”
哒哒,马蹄声传来。
郭英对警惕的老仆摆摆手,眯着眼回望,然后无声的笑了。
来的是郑国公常升,仓促之间连衣襟都没系紧。
“晚辈昨晚就睡在城门楼子上,刚起来就听说您出城了!”常升喘着粗气,在马上俯身道,“您这是?”说着,眼神落在马车车厢后绑着的行李上,讶然道,“这也太仓促了!”
“早走晚走都是走!”郭英笑道,“不如趁早,赶个好天儿!”
“那您也不能就这么点东西呀!”常升皱眉,“也不能没人护送....”
郭英摆摆手,“老汉我死人堆里活下来的人,用谁护送?”说着,指了下行李,“老家啥都有,带那些劳什子累赘,再说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
常升忽然低声问道,“万岁爷知道您要走!”
“废话,他不点头我他妈敢走吗?”郭英笑骂,“行了,回去吧!你管着九城京营呢,职责事关重大,别在外耽搁太久!”
“那也不行!”常升执拗的说道,“您是长辈,晚辈怎么也要亲自送你一程!”说着,回头看向亲兵,“去,去前边军营调一营兵马过来,送老侯爷回乡!”
“常老二,你他娘的别犯浑啊!”郭英顿时瞪眼,然后招手让常升靠近,低声道,“你他妈想干什么呀!你管着兵,你就可以随意调兵一营五百人,那是大明朝的兵还是你的私兵?”
“晚辈这不是...觉得您就这么走了太冷清了吗!”常升笑道。
“和战死在城墙下的兄弟们比,我这已经很风光了!”郭英看看他,“再说,老子风光一辈子了,现在就想要冷清冷清!”说着,不客气的怼了常升一拳,“你小子,以前看着挺老实的人,怎么这么孟浪?”
“瞧您说的!”常升笑道,“您是想多了,就算皇上知道也不会说什么!”
“那也不能做!”郭英皱眉,“临走我看着你爹面子嘱咐你两句,你先是臣才是亲。是臣才是亲,若不是臣,亲也不亲,明白吗?”
正说着,郭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他猛的发现,常升眼神中有笑意。
“你娘的,跟我这耍心眼?”郭英马上领会,笑道。
“不瞒您说,追出来就是想...呵呵!”常升笑道,“找点小病!不过送您老,晚辈是真心的!”
“与其找小病落人口实,不如自己知进退!”郭英骂道,“拿我开涮,你还嫩!”
一老一少两代勋贵的话,尽是话中话。
郭英想低调的走,不惊动任何人,不搞大阵仗。
常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故意犯点错。
这一老一少,都看清了朝局,更看清了人心。
“好好的国舅爷不当!”郭英扫了常升几眼,忽然揶揄的笑道,“小心将来,军中也好朝堂也好没你家的位置!”
“晚辈自己什么揍性自己知道,狗肉上不了席面!”常升大笑,“还是让贤吧!”
这话,让郭英脑中没来由的想起一个人。
魏国公徐辉祖!
他看着似是四平八稳不争不抢的人,但有些时候不争就是一种争,不争是给上边看的一种姿态。况且他如今越发受重用,更成了淮西勋贵军侯的门面.....
日后,难说!
“你小子呀,比你爹强,起码你知道自污!”郭英又笑着叹口气,“哎,明白就好!你回吧,日后得空,却老汉庄子上坐坐,咱爷俩再喝几盅!”..
“您老好好活,晚辈一定叨扰!”常升抱拳。
就这时,身后又是阵阵马蹄,且传来呼唤。
“老侯爷慢走!”
“又他妈谁?”郭英骂道。
回头,几匹快马,当先的是驸马都尉梅殷。
“你小子呀?”郭英笑道,“干啥?”
“吁....”梅殷勒住马头,笑道,“皇上让下官给您送东西,去您府上扑了个空。问了您家的管家,紧赶慢赶的终于追上了!”
“啥?”郭英问道。
梅姻没说话,笑着递出一物。
明黄的绸子包裹着,触手很硬,好像一块瓦。
郭英的心猛的一震,大手拨开包裹的黄绸,然后眼神定格。
御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这样的丹书铁券,郭英的箱子中,压着一块。
再加上这快,他有了两块。
这两块丹书铁券有些时候狗屁都不当,但有些时候能代表一切。
“扶我下来!”郭英对车夫老仆说道,“我给皇上磕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