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人儿似乎已经走了,从大讲堂传来了喧嚷声和掌声。曼青看手腕上的表,正是一点四十分;他伸了个懒腰,起来说:
"还有一个多钟头。我们先到会场去看看罢。"
他们到了那足容二百人的大讲堂时,本校的学生已经挤满了,来宾也到的不少。他们三个在讲台边的一排特别椅子里坐了,就有两三个人踱过来和曼青闲谈,无非是济南事件怎样,今天天气倒好……一类的话。接着又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穿西装的绅士,高声地把许多半批评半恭维的话,掷在曼青脸上;他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到讲堂的中部去了。仲昭觉得没有什么话可和朱女士闲谈,便仰起了面孔瞧会场中的标语,一会儿又瞧着会场里的攒动的人头。一个女子的婀娜的背影正在椅衖中间徘徊,吸引了仲昭的注意。他不禁心里想:"怪了!怎么今天看见的女子全有些像陆俊卿!"但现在那女子转过身来了,她是章秋柳。
章秋柳已经看见了仲昭,也看见了坐在仲昭旁边的朱女士。她微微一笑,就走过来;她的蹑着脚尖的半跳舞式的步法,细腰肢的扭摆,又加上了胸峰的微微跳动,很惹起许多人注目。她像一个准备着受人喝采的英雄,飘然到了特别椅子前面。
"密司陆,几时来的?"
章秋柳向仲昭掷过了一个俏媚的微笑,回答他的让坐的礼意,就抓住了朱女士的手,很亲热地说,似乎是多时的老朋友了。朱女士愕然一跳。
"秋柳,你认错了人了!"仲昭急急地插进来说。"这位是朱女士,这里的教员,曼青的同事!"
"当真?怎么和你那天给我看的照片里的陆女士完全是一模一样,竟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可是,密司朱,你真可爱,请你原谅我的冒失,我喜欢和你做朋友,就同陆女士一般。"
朱女士不得主意似的笑着;不多时前,她听得曼青和仲昭谈着"秋柳",现在却就看见这位被呼为"秋柳"的女子了,她觉得很奇怪;她偷眼望曼青,却见他和那位西装绅士正在低声密谈,还没有知道这里多了一位来客。
仲昭对朱女士介绍了章秋柳,把谈话的兴趣鼓动起来。但似乎在章秋柳的豪宕的气概前变成了羞怯似的,朱女士只是有问必答地应酬着,失了她的娴熟礼仪的常态。并且疑云也一团一团地从她心里浮上来。她果然不明白章秋柳和仲昭的关系,她更觉得章秋柳很亲热地叫着曼青的名字是很刺耳的。
不可名说的酸意,渐渐在她心里浓厚起来了。
章秋柳却很自在地说笑着。今天她格外美丽活泼;她的话语,又爽利,又婉曼,又充满着暗示;她的顾盼多情的黑眼睛,她的善于挑起爱怜的眉尖,又都像是替她的音乐似的话语按拍子;她的每一个微扬衣袂的手势,不但露出肥白的臂弯,并且还叫人依稀嗅到奇甜的肉香。朱女士觉得全会场的男子的眼光都集中在这位妖冶的同性的身上;本能的女性的嫉妒,化为奇异的烦躁,爬遍了她的全身,而尤其使她不快的,是她自己的陪坐在侧似乎更衬托出章秋柳的绝艳来。朱女士并不是生的不美丽,然而她素来不以**美自骄,甚至她时常鄙夷**美,表示她还有更可宝贵的品性的美;可是现在,她竟俚俗到要在一个不相干的场合和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斗妍!这个感念成为自觉的时候,又加重了朱女士的愤恨,好像全是章秋柳害了她使她竟如此鄙俗。她觉得坐椅上平空长出许多刺来,不能再多耐一刻儿了。她正待走开,曼青却已回到她跟前,有那位西装绅士很伟岸地站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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