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嘉靖四十一年生人。万历九年应金山卫院试,中秀才,在家乡教书。万历二十一年赴广东韶州任教,结识耶稣会意大利籍传教士郭居静。”朱常洛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徐光启的生平。“万历二十八年,赴应天,与耶稣会士利玛窦会面。三十一年,在南京由耶稣会士罗如望受洗,入教会,名保禄(Paulus)。”
徐光启一瞬间脸色煞白、汗如雨下,赶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圣上!耶稣会不类白莲教,不是淫祀,没有谋反之意啊!”最坏的预料果然还是变成现实了。
万历四十四年,礼部侍郎署南京礼部尚书沈?,三次参奏在华天主教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图谋不轨。徐光启上书辩护不果。
四十四年七月,王丰肃、谢务禄等外国传教士在南京被逮捕,后被押解至澳门。十二月,庞迪峨、熊三拔等外国传教士从北京被押解至澳门。在华天主教至此一蹶不振。
“朕如果要处置耶稣会,还需要召你进京面圣与你商议吗?”朱常洛把写着徐光启生平的纸放到他面前,命令道:“站起来!”
徐光启闻言,大松了一口气,起身应道:“请陛下恕臣唐突之罪。”
“恕你无罪。”朱常洛点点头。
“谢陛下。”徐光启拱手再拜。
朱常洛望向孙承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孙承宗也回朱常洛一个同样无奈的微笑。谁叫多年不上朝、不理政的神宗偏偏在南京教案上来了“兴致”,亲自批复,下令取缔在华天主教。
不过朱常洛没有朱翊钧的被迫害妄想症,他也很清楚在华天主教与白莲教没有关系。更何况,真正能够威胁社稷宗庙的从来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
白莲教能够一呼万应的根本原因,不是勾结洋教,而是大明的基层治理烂到了根子里。
“徐少詹,你对吾师方才所讲授的内容有什么看法吗?”朱常洛问。
“孙帝师自然是比我这个乡下的教书先生厉害多了。”有什么看法?讲得很好啊。不过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皇上不是在问“讲授”而是在问“内容”。
皇上让帝师给皇子讲西学,这绝不是无的放矢。皇上这是要引进西学?
“你在万历三十四年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几何原本》翻译完毕之后又翻译了《测量法义》。三十五年,你回乡丁忧。将《测量法义》与《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相互参照,整理编撰出《测量异同》;作《勾股义》一书,探讨商高定理。”朱常洛每说一句,徐光启就畏惧一分。
厂卫已经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了吗?
孙承宗在一旁也暗暗心惊。陛下初登大宝便能将东厂、锦衣卫调教得如臂使指。对大明来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臣愿为圣上分忧!”徐光启迫不及待地答道。
“咳!”朱常洛轻咳一声调整表情,摆出一副忧虑叹息的神色,说道:“徐卿,朕对大明现在的风气很是失望。朕在想,能否直接摒弃国制,全面引入西制为我朝之正纲。”
徐光启不假思索,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万万不可!西学固然有其优异可取之处,然西制远不及我大明。臣虽然以‘西’字代指整個欧罗巴,然而欧罗巴并非一个整体。”
“臣与利玛窦、庞迪峨、曾德昭、汤若望等耶稣会士相熟,但他们皆来自不同之国,利玛窦是意大利人、庞迪峨是西班牙人、曾德昭是葡萄牙人、汤若望是罗马人。自罗马分裂之后,欧罗巴便再没有一个天下共主。欧罗巴各国仿若中华之上古战国,互相攻伐、未有休止、民不聊生。”徐光启顿了一下。
“罗氏曾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欧罗巴虽有‘上帝’但无有‘天’,无有‘天’即无有‘天下’,无有‘天下’,即无有‘天下人’。人无共主,只同宗上帝,故欧罗巴分久不合也。”
“无有天下,即无有天子?”朱常洛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朱常洛的呢喃把徐光启吓得冷汗直流,他立刻反应过来,皇帝方才其实是在试探他,于是他赶紧补充道:“西学乃万用的格致之法(格物致知。在清末,物理、化学等学科被统名为“格致”),与西制并无干系。比如这些数字,并非起于西方,西方也只是引用而已。”
“那就别称西学了,而改称新学吧。”朱常洛问道:“你的那些西方朋友愿意接受吗?”
“圣上!臣说过,西方只有上帝无有天子。他们愿意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永久地抛弃自己的国籍。如果圣上忧心于此,可以效仿三武一宗。”徐光启回答道。
“三武一宗灭佛?徐卿,你方才恳请朕不要对耶稣会动刀,现在又建议朕效法三武一宗。你究竟怎么看待自己与西学、与上帝的关系?”朱常洛用审视的眼神看向徐光启,问道。
“耶稣会今日无有改天换地之心,不意味永远没有改天换地之心。”徐光启诚恳地回答道。“臣到死是天下人!只不过想要引入新学让天下泰昌而已。”
“很好,朕授你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以朝廷的名义向你的那些西方朋友发函,让他们进京。只要他们永为大明臣子,永为天下人,那在佛祖和老君旁边多一个上帝也并无不可。”朱常洛点头道。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