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转瞬间,太妃的眼神却又游移到了放下的门帘上头,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一样。瞧了片刻,太妃似乎觉得倦了,又阖上了眼睛,手却伸了出来,抓住了清琼的手腕。那手已经枯瘦如柴,却带着某种劲力,手上的玉镯子,硌得清琼生疼。青罗伏着身子,此时自然不能挣脱开来,见太妃情状,便屈身跪在榻前,低下头默默不语。清琼不说话,站在一旁的苏准却也一眼不发,只是站在那里,凝神瞧着墙角供着的一对玉瓶儿。
此时帘幕低垂,就连外头的风雪之声,也听不见了。问幽阁里安静,只有偶然间爆出的烛花声响。屋子里弥漫着厚重的草药气,熏得人昏沉沉的。清琼跪在那里,眼前一寸之外瞧得见太妃床榻上松鹤延年的图案,那鹤雕刻的纤毫毕现,穿行在云里。离得这样近,瞧得久了,几乎觉得当真腾空起飞了。清琼心里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感受,眼前的这个老人,与自己相识不过数月,然而之前自己所不熟悉的光阴里的一切,却都在她模糊的话音里,在自己眼前缓缓地展开来。对于清琼来说,她不仅是太妃,是祖母,也是这陌生府邸里,自己熟知的一切。
也不知等了多久,清琼跪的久了,已经没有了知觉。榻上的人一动也不动,清琼听不见呼吸之声,握着自己的手,却仍旧没有松开。只有这最后一点不肯放弃的力,才叫人觉得这个老人还是活着的。
清琼心想,苏衡或者不会回来了。也许他躲避得太远,到了一夜之间都无法回来的地方。他只想着逃避自己,却忘了这里还有他的亲祖母,正在等着最后一刻他的归来。清琼又想到了深宫中的紫曼,此时只怕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罢?等到今夜一切都已经终了,她才能知晓,却连守孝都是不能的。这个弥留的老人,何尝不想也等到她呢?只是彼此都明白,这一生,也是再见不到了。
忽然听见一声响,清琼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就看见苏衡跪在了自己身边,低下了头。束发的银冠上落满了雪,在这温暖的内室,缓缓地融化了去,化成了水,又沿着他的面颊落下来,倒像是泪。榻上的人也察觉了苏衡的到来,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清琼抬头去看,只见太妃睁开了眼睛,却依旧没有力气转头,只有眼神在自己和苏衡脸上来回地瞧,干涸的眼角流不出眼泪,只是焦灼而热切地看着。
太妃勉励抬了抬手,清琼忙托起那手,却见太妃将自己的手缓缓移到苏衡的眼前,眼神凝视着手上的玉镯子。苏衡似乎并不知道太妃的意思,只好将太妃手上的镯子取下来,又探寻地瞧着太妃。只见太妃又瞧着清琼空荡荡的手腕,眼中的急切更浓重了些,喉咙里也发出了含混的声响。苏衡举着镯子顿了顿,抬起眼睛,正好对上了清琼的眼神,似乎有些畏缩的样子,却又定了定神,对着太妃点了点头。
太妃似乎笑了笑,又将清琼的手往苏衡手上的镯子上凑近了些,苏衡顿了顿,伸出另一只手来,将清琼的手腕抓住。太妃到此时,才送来了清琼的手,转而拉住了苏衡拿着镯子的那一只手,微微地颤动着。等苏衡终于将手上握着的镯子给清琼带在了腕上,太妃这才松开了手,颓然地落了下去。
清琼忙伸出带着翠玉镯子的那只手,握住太妃。苏衡迟疑了一瞬,也伸出手去,覆盖在清琼的手背上。太妃眼里的焦灼渐渐散去了,那笑容愈发深了起来,喉咙深处一直有模糊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话。清琼听不清楚,却见苏衡微微倾了身子,仔细去听那一句话。过了片刻,也不知太妃说了什么,苏衡忽然一僵,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是。清琼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出那神情是喜是悲。苏衡直起了身子,松开了覆在清琼之上的手,双膝一动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拜了下去。
而清琼又仔细一瞧太妃,却见她双眼已经阖上,脸上的生机也散去了。只是最后的神情平静安详,似乎放下了偌大的一桩心事。清琼也松开了手,如同苏衡一样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拜了下去,再也没有起身。
手落在地上的时候,新带上去的玉镯子与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自己的落下的阴影里,仍然能看见里头流动的水光一闪。这镯子,想必是太妃的积年之物了,一只在离别之际给了青罗,一只在最后时刻给了自己。只是不知道,那最后留下的一句,能叫她最后安然离去的话,究竟是什么。
清琼伏在地上,只觉得似乎又听见了外头的风雪之声。清琼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苏衡的重逢,竟然会是在如此时刻。身边之人身上的梅花气息,冲淡了满室的药气。身上的雪融化成了水,一滴一滴地从衣袍上的金银线上落在了地面。
这个冬夜,外头的乞儿流人,不知道又有几个挨不过冻饿死去的?等到了天明,却仍旧是与往日一模一样的一日,不会有什么改变。然而这个温暖轩堂里死去的尊贵老人,却也只是这样的安静罢了。不知道等到了下一个天明,又有谁的一生,会因此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