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安慰,“傻丫头,哭什么呢?纵是不为二哥哥,多年姐妹,每日来看看林姐姐也是应当。如今只能叫姐姐多快活几日罢了。”二人话说到此处,心下都如明镜儿一般,也不再多话,只默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子听得里屋说话声,知道黛玉醒了,这才进屋去。也不提今日老太太的话,只闲话几句家常。
到得晚间,正传了膳,却见惜春也进得屋来,笑说,“还是大家一处吃饭热闹。”说着瞧了探春一眼,那眼神却是透着悲悯,探春心下了然,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一点头,这和亲的事情怕是府中上下已是得知的了。这种事情,原只是瞒住藩王即可,这边却哪里瞒得住。
其实永靖王也未必在意这真假,只要这旨意上是天潢贵胄即可,昭君出塞去,不也是如此么?若真是有一日再动兵戈,莫说是真郡主,就是皇上嫡亲的女儿去了,也是断断没有用的。想得此处,心下仓皇,匆匆吃了点便回去了。心下知道自己一走,惜春定然会把这事告诉宝黛的,自己走了倒是免得又勾起伤心。
回得秋爽斋,侍书翠墨两个早迎上来,眼神哀哀地只望着她。探春见着他们这神色,心中倒是定了,“你们两个着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我这一去虽是远,却也不是吃苦受罪去的,你们放心,过的几年,说不得还会来瞧你们呢,只不知你们两个丫头是不是也出去有小女婿了呢。”
却见侍书翠墨扑过来只是跪求,“姑娘说的什么话呢?奴婢们自小和姑娘一处长大,说句僭越不知礼数的话,自来是把姑娘当自家姐妹的。姑娘如今去那番邦,路途千里,多少艰难,我们岂有不跟着去的?叫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不成?姑娘若不答应,奴婢们只求老太太去,老太太必是准的。”
探春心下感动,忙一手一个搀扶起来,叹道,“常言道患难见真心,如今看来是不错的。前些年抄检大观园,我只当这一家子都散了,没得窝里横起来。但如今只瞧着你们,这十几年总算没有白过。罢了,横竖是宝哥哥那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死了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便是了。”说着便嘱咐二人把这些年收的那些体己物翻检翻检,或是自己带去留着做念想儿,或是留给园子里记挂的姐妹,好歹留着,权当自己没走似的。如今到清明也只十余日,若是在家中还能过的十六岁生辰,也是好的。
三人便翻检起来,陈年的物事都压在箱子底,倒是好好地收录着。最心爱的莫过于当初结社的请柬与诗抄,因是社主,恰爱写两笔字,每一社的诗文都是笔录了的,海棠柳絮,咏菊叹雪,再没有缺失的。期间偶然也有怡红、潇湘、蘅芜等人手稿,也是珍重藏起。还有便是宝哥哥给的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当初给姐妹们抢了去,多少舍不得,好歹央了二哥哥给又带了些。真真是拙朴不俗的。
正笑看着,却忽的泛起一个小荷包,瞧着锦缎颜色已经老旧的很,也不是什么上好料子,只荷包上绣着的两只粉蝶儿落在花间,却是活灵活现的,像是振翅欲飞。这荷包也留着十几年了,总也没有丢,是赵姨娘亲手给做的唯一一件物十。
探春跟着赵姨娘时间极短,刚下地便跟姐妹们和宝玉只在老太太跟前住,这荷包还是未记事的时节赵姨娘给做的,颜色鲜亮绣活精致,很是带了些日子。七八岁上无意中知道是谁做的,嫌着赵姨娘不体面,只管太太叫娘,也就左右瞧着不好,丢在一边再没带过。年岁渐长,和赵姨娘愈发合不来,自己给宝玉做鞋袜没给环儿做也要口角一阵,心下更是不待见了。
只是如今人要走了,这活计瞧着却又是一番滋味了。这家国大事,赵姨娘自然不会懂得,不知自己远嫁,她是欢喜,还是伤心呢?心头忽然一热,便想去瞧瞧赵姨娘和环哥儿,却又想着多年来二人总是叫自己没体面,那各种泼皮腌臜样子,到底又没去。只把那粉蝶儿的荷包,用一根玉色的绦子忘腰间系了,一悠一悠的晃荡。
心里心思百转,有时是忧,有时是喜,有时又回想起小时候姐妹们一处玩闹的事情,二姐姐闷葫芦,大事小情都是她拿主意,宝哥哥也只跟着闹。后来林姐姐来了,又喜静,二哥哥便常跟他说体己话儿,倒没有小时候闹得厉害。后来又来了个宝姐姐,言语不多,却是隐然是做主的人。后来姐妹兄弟们都大了,在园子里写诗作画,却真真是如梦的好时光。
如此只是想,几样东西却是翻检了半宿,到四更天才歇下,迷迷糊糊也只略喝了合眼,倒做了好些梦,也只是儿时的印象。却又总像见着那一日和林姐姐放风筝,放的那样高,彩绘斑斓的翟凤,拿小银剪子一下子就剪断,飞到外面的原野中去了。原来这样繁华锦绣,不过那么轻轻一剪,便飞去不知何方。千里东风一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