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言不发,点头认可。
“怎么?你想家了?”
我摇摇头。其实我心里,想家想得厉害。我一辈子离开过父母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让我心乱无比。
我的父亲,干了一辈子的革命。从北方一路打仗,打到南方的衡岳市,落地生根。
他是个认命的人。他以为,人的一生,都是有定数的。容不得半点改变。比如我来苏西搞社教,他就认为是前生注定的事。根本不是什么领导给我穿小鞋,发配我。因此他只说一句话:“不管在哪里,做什么,都要对得起人!”
这是一句多么朴实的话啊,没半点矫情。这句话我在家的时候,总是把他当做耳边风。直到来到了苏西,在寂寥的夜里,孤身一人时,才体会到这句话所包含的无数哲理。
“你怎么了?长吁短叹的。”柳红艳收住了脚步,靠在我的门边歪着头看着我。
“我没事。”我说,又叹了口气。
“慢慢就会好的。”柳红艳安慰着我:“你早点休息吧。”
“太早了,我睡不着。我们聊聊吧。”我说,自己在床上坐了下来,指了指靠在书桌边的一张椅子说。
“聊什么呢?”红艳问我:“我们乡下人可能会与你聊不来的哦。”她嘻嘻笑着:“别说我们没共同语言哦。”
我摆摆手:“说那里话啊,我的祖先也是乡下人呢。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我问。
“家里蹲大学!”红艳开我的玩笑。
我初始一听,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出过国念过书的人,顿时肃然起敬。喃喃道:“你还出过国读书啊?”
红艳大笑起来:“傻啊你!”她突然冒出的这一句话,显得我们之间亲昵无比。“我高中没读完呢。乡里需要人,可上边没人愿意来。我爹就硬要我来了。本来就要高考了,也许参加了高考,我的命运会有改变。可现在,我也就只有在苏西乡呆一辈子了。”小妹说着就忧伤了,我看着她一脸的落寞,心也跟着悲凉起来。
我说:“苏西好。这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再说,读书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一定会改变思想。”
柳红艳轻笑道:“我们乡里人,只知道做事,没有什么思想。”
“每个人都有思想。”我纠正他说:“比如你刚才说,读了大学,你就不一定会呆在苏西一样。”
“思想是你们城里人才有的。我们乡下人,没那么多闲工夫。”柳红艳还在固执地为自己辩解:“比如你,来我们苏西,也就是来镀镀金,时间一到,就会远走高飞。”
“是吗?我陈风上面没人做大官,下面没人有大钱。我镀什么金啊,金来镀我还差不多。”我打着哈哈,抽出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难道你会在我们苏西呆一辈子?”红艳似乎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我见过象你这样的干部好几个了,都是你这个口气,可最后,还不是一个也没留下来!”
“我跟他们不同!”我苦笑着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柳红艳笑了起来:“其实你来你走都是很自然的事。可是要在我们苏西呆一辈子,可不是说话那么容易的哦。”
“适应了就好。”我自己安慰着自己。
“但愿如此。”她轻叹口气,掏出钥匙递给我说:“钥匙就放你这儿吧,你电话多。”她故意叉开话题。
我说:“那怎么行呢。”我忙着把钥匙递给她。
柳红艳看了我一眼说:“没事啊,反正我晚上不住这里。”她没接我的钥匙,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躺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闪着晕黄的光芒,寂寞如水一般漫过我的身体。
早在很久以前,好象有过孤独的过程。但总是没有印象,没有刻骨铭心的感觉,总认为孤独可以排遣,可以消化。
直到现在,才体会到孤独是那样的钻心透肺,让人无可逃遁,无法逃遁。只能任由孤独在身边疯狂蔓延,直到把自己淹没为止。
孤独是一杯老酒,能勾起对故乡的思念,对父母的歉疚,对子女的牵挂。
孤独不让人流泪,不让人高歌,孤独如藤,紧紧缠绕每一根神经。
孤独是一个人禹禹独步,一个人看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人缩在一隅想着心事。
孤独让人无可适从,让人走投无路,让人总想找一个理由放纵自己。
经营孤独,就是经营一方风景,经营一片让自己不沉沦的理由。
我漫无目的想着心事,想着小姨缩在她小小的被窝里,想着吴倩缩在小小的被窝里,想着柳红艳缩在小小的被窝里,我的眼泪不合时宜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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