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并没有因为天下英雄齐聚洞庭,便给个好脸色,这天阴沉沉的,好像一场雨就压在半空中,准备随时落下似的,蒸起的湿气打在人脸上,微凉,而落叶已是萧疏。
最值此时,总有黯然伤神者,感叹不知何处旧家乡,三十年,原是大梦一场。
高崇将慈睦大师让到首席,自己居次,周子舒缩在人群里,只听旁边一个少年忽然感叹一声,说道:“若有朝一日,我当如他。”
西楚霸王项羽见始皇帝仪仗,张口便道“彼可取而代也”,光武帝刘秀年幼时,也曾这样痴痴傻傻地感慨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如阴丽华”。这世间人海茫茫,哪个不想脱颖而出,轰轰烈烈地做一世英雄呢?
少年正是好韶光,谁不曾这样仰望着某一个影子,咬牙握拳地说一句“若有朝一日,我当如他”?
天下我傍,生杀予夺。
可风光无两了,又怎么样呢?
周子舒师尊早逝,四季庄群龙无首,那担子就那么压在了他这大师兄的肩膀上——可大师兄又能有多大呢?那一年满打满算,他也不过才过十五。
当今皇上十五岁时还在百般隐忍韬光养晦,南宁王十五岁时还在花天酒地地揣着明白当糊涂,就是那眼下叫中原武林传得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巫,十五岁时,也不过是个异乡为质、满腔愤懑却无可奈何的孩子。
于是梁九霄就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相依为命。
可裂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许是当年梁九霄第一次上京,见了那糜烂腌赞的争斗,见了那愈演愈烈的夺嫡,见了手足相残,见了那许许多多他那一心崇拜的大师兄亲手犯下的罪孽,栽赃,嫁祸,甚至残害忠良——
这时高崇已经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对各路英雄声讨鬼谷了。
周子舒微微将眼皮垂下,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梁九霄质问过他的言语,一字一字,好多年了,他从未曾忘记过。
“你们又是为了什么?权势?皇位?荣华富贵?”
“你这样下去,没有好下场的,醒醒吧!”
“师兄,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杀人又何须偿命呢,这世间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周子舒自嘲似的一笑,心想,九霄啊,其实我们都错了。
正这当,忽然不远处传来轻哼,一个尖锐的声音骤然打断了高崇,也打断了周子舒的思绪,那人声音乍听起来,像个小孩子,音调却阴阳怪气,还微有些嘶哑。高崇的话音里乃是带着内力的,要能打断他的话,可见这人功力也不算浅。
只听他说道:“高大侠,仅凭只言片语,便断定这几起血案是鬼谷做的,恐怕牵强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一处,周子舒眯起眼睛望过去,只见那说话的人身长不足三尺,竟是个侏儒,偏偏骑在一个大汉肩膀上,那大汉仿佛小山一般,周子舒在男人里,便已经算是身量颀长,尚且要仰头才能看见那大汉面容。他面上须发乱作一团,外面只露出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却颇为小心地顶着那侏儒,仿佛担心他坐不稳似的,还用那蒲扇一般大的手轻轻地攥着侏儒的脚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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