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玄到凤栖寺已经四十三年有余,须眉皆白,平日只穿一身青袍。他入寺时并没有拜师,更没有列入凤栖寺辈分中,仅为一名服事僧。
前四十年只做些烧火、挑水、劈柴、浇地种菜之类的杂役。直到三年前,一群强盗进入寺内,举寺僧人命悬一线,苦玄出手,将一众强盗驱走,众僧方才知晓此人身怀绝艺。
自那以后,苦玄便给众僧供奉起来,更有十数名年轻僧人投在他膝下,跟随他修行。而苦玄亦每月都抽空讲述自己理解的佛法,有问必答。
只是固辞方丈之位。
众僧见他有甚深佛法,又不肯当方丈,便拜其为祖师。
这一日,苦玄刚刚说完佛法,有知客僧送来一件木雕,说是一位年轻公子相赠,定要他拿给祖师观看。
知客僧推却不过,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众僧看见木雕,发现这是个佛像,但是跟祖师隐隐然相似。
可是仔细看,五官跟祖师并不相同,且眼中满是愁苦。有人发觉,正因这份愁苦,才让人觉得跟祖师相似。
苦玄接过佛像,也不说话,只是问知客僧道:“那年轻公子还说了什么?”
知客僧回忆片刻,摇头道:“他只是让我送佛像,没说其他的话。”
苦玄点点头,拿着佛像回了禅房。
他仔细观察佛像,来回踱步,最终确定这佛像是顷刻而就的,刀法如行云流水,完全符合木雕本身的纹理,却又别出心裁,藏神韵于其中。
苦玄找了同样一块木料,照着佛像雕刻一遍,不一会便出现一个外观一样的佛像。
但是他仍是叹口气,只是外表一样。
接下来两天,苦玄废了不知多少木料,仍是没法做到雕刻出令自己满意的佛像。他双眼布满血丝,推开房门,此时还是深夜。
苦玄揣着佛像离开到了后山的梧桐林。
尚未入林,就看到一个年轻公子盘坐在树上。
苦玄合十道:“檀越送我佛像,老僧感激不尽,只是老僧见之技痒难耐,欲要刻出相同的佛像,费了两日时光,方才知是不自量力。今夜特来归还宝物,免得一直心内浮躁不安。”
年轻公子自然是顾青,他微笑道:“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苦玄摇头道:“檀越的技艺,我学不了。”
顾青道:“那我可以让你答应我一件事吗?”
苦玄摇头道:“老僧答应了檀越,心里又会因为身在九流社而耿耿于怀,那又是新的愁苦。”
顾青淡淡道:“我说过,你不能让我求而不得。”
苦玄轻叹道:“老僧已经人生过去一半,不想再被人勉强了。”
顾青目光垂落在他身上,轻轻道:“那只好让你以后都不必被勉强了。”
他手里出现一把匕首,身影飘忽,眨眼间消失在树上。
苦玄早就防备着,手里出现一把小刀,朝着左侧虚空刺去。霎时间清光漫天,刀气横空,如同罗网。
顾青恰好出现在罗网中。
只见顾青悠然自得,匕首对着虚空疾刺,顷刻间清光消失,刀气沉寂,苦玄手里的小刀一寸寸断掉。
苦玄无奈下,推出一掌,数十年苦修的内气,如同山洪迸发,势不可挡。
可是撞到顾青身上,如同打到铜墙铁壁,一丝作用都没有起到。
反倒是感受到一股沛然莫挡的巨力涌入他身体里。
苦玄眼前发黑,喉头一甜。
一口逆血还没喷出来,便见顾青一掌拍向他天灵盖。
这一掌来得并不快,可是苦玄已然浑身无力,没法避开。
他不由万念俱灰,可是心里竟有一丝解脱感。
“这条命,早该在四十三年前还给他。”
一掌无情拍在苦玄头顶,澎湃巨力冲入他四肢百骸。
苦玄感觉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被冲垮,感知很快模糊,人事不省。
不知多久,苦玄醒来。
晨光熹微,扑在脸上。他揉了揉眼睛,口鼻尽是清新空气,这哪里会是地狱,也不该是极乐净土,仍是人间世。
望了望四周,确定是昨晚所在之地。再看前面的青石上,竟有指刻留下。
“杀你一次,救你一次,你命在我不在天。”
指刻旁边是木佛,苦玄看过去,木佛眼睛再无一丝愁苦,眼神纯净,仿佛新生的婴儿。
他历经一番生死,对过往之事,竟再也不耿耿于怀。
苦玄揣好佛像,对着指刻磕了磕头。
他接着口喧一声佛号,道:“檀越消我心中之业,我自会还因果,不让你求不得。”
梧桐林中数声鸦叫,似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