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较为普遍的感受:美国三四十年代拍的一些史诗式的巨片,现在看起来觉得冗长、疲顿了。例如根据玛格丽特·米切尔著名小说《飘》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优点不少,但在今天要使人精神饱满地从头看到底却已不大容易。此间最根本的原因是影片过于执著于历史,执著于剧中人的自身感情,而缺少一种让今人也能感受和憬悟的哲理
观众长时间地追随着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历史事件,追随着一群人的颠沛流离。
缺少普遍意义的情感再长再深,也未必会使许多人产生感应
《乱世佳人》中女主角斯佳丽对艾希礼生死不渝的感情,对观众来说是缺少亲切感和说服力的,因此只属于剧中人,或者更大一点,只属于历史。
但是,就在这种总情势下,我们却也能发现某些具有哲理性的亮点。例如,斯佳丽历尽艰险之后才明白自己所深爱的艾希礼是一个无所作为的懦夫,这很能让人同情,原因是这里埋藏着一些普遍性的哲理因素。追求的行程和追求的目标突然脱节了,于是以前的追求越是执著就越是显得荒唐和滑稽;如果这是人生情感路途上的寻常现象,那么这也就是人生本身的一大荒诞
从这里,现代艺术家是可以大有发挥的,但按照《乱世佳人》的结构,则只能匆匆掠过。
此外,与艾希礼相对照,观众看到,那个令人十分厌恶的白瑞德却是一个时代的强者。恶,在乱纷纷的时代傲然挺立;善,却在这个时代萎弱衰退
心地光明的女主角,把人生与爱,交付给了一个心造的幻影,把仇恨与蔑视,交付给了一个乱世英雄。于是,道德准绳背后牵连着巨大的遗憾,历史车轮的近旁杂卧着难割难分的善与恶
这里,也会展现出让人深有感悟的内容,但《乱世佳人》也只能一笔带过。
有人说,这些理性概括只是看电影之后产生的体会,哪能成为电影本身的格局?
现代艺术的哲理追求正要以这种理性格局来处置情感形态和故事形态。这便要求作品从结构上更有意识地导向情感逆反的涡流,并对这个逆反的涡流细加审察;这还会要求作品动用象征和诗化情境,来点化这种逆反的意蕴。这些努力,实际上都直接导向了哲理。美国的南北战争即使对美国人来说也该是遥远生疏的了,只有哲理,才能使遥远的故事焕发出普遍魅力。
当代人重拍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时也遇到了《乱世佳人》同样的难题。根据著名的小说拍电影,如果这部小说又是历史过程感很强的写实小说,那真会给电影艺术家带来不少麻烦。《汤姆叔叔的小屋》在基本结构上一时难于大动,但现代艺术家拍摄时却明显地留下了一些叩发哲理的部位,例如在表现老黑奴汤姆与主人的幼小爱女的交往时,给他们一个神圣的、童话般的空间:怪异的树伸向怪异的天,水边亭榭中,种种语句一如天堂里的对话。人性的温煦可与神性接通,而神人接通的场合又那样神秘莫测。老人与女孩用天真的语言、纯爱的举动低唱着人生的赞美诗,呼吁着人性的归复。但是,这两位热情的歌手很快都泣血殒命,人性的世界只剩下了残叶秃枝,归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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