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眼光也不是道德眼光。道德有新旧之分,旧道德中那些割股疗亲、夫死尽节之类行为固然因为刺痛了艺术眼光对具体生命状态的敏感而早已与艺术无缘,新道德否定这一切,却也因为成了一种笼而统之的新概念而离开了具体生命,同样与艺术眼光擦肩而过。艺术眼光并不关心道德本身,而是关心在各种道德规范下蠕动的生灵。它因生灵,才返观道德。
这也是艺术学既不成为历史学、政治学奴仆,也不成为伦理学奴仆的立场。
更重要的是,人世间最重大的生命悲欢,任何道德规范都管辖不了,也解释不了。
《红楼梦》中作为贾府最高统治者的贾母破坏了贾宝玉、林黛玉的恋爱关系,我们就不能用简单的人性评判和道德评判的眼光来裁断。贾母真爱贾宝玉,她疼爱林黛玉也不是虚情假意。她很宽容,甚至很开通。她的至高地位使她没有必要两面三刀地伤害自己怀里的孩子。但是,出于一系列带有根本性的考虑,出于种种溶化在她人格中的自然选择,她只能让贾宝玉和林黛玉分开。于是,这个恋爱悲剧也就包含了更深厚的无奈必然。如果贾母只是出于一种道德上的恶的意向而拆散了宝、黛,那人们只会惋惜他们不幸遇上了一个恶老太。恶老太毕竟不是处处有、时时在的,因而这种不幸带着显而易见的偶然性。这种不幸体现在艺术作品中可以激起读者无限的愤怒和怜悯,但静心一想,既然一切都可归因于个人,归因于偶然,这毕竟是一种可能避免的不幸。《红楼梦》提供了一个时时真诚地呼唤着心啊肉啊的慈祥老太太,她一心要给儿孙们创造幸福,但又无可置疑地作出了她的自然选择。这样,与宝、黛过不去的,只是一种宏大无比的社会必然性。读其他恋爱悲剧,人们常常会遐想恋爱主人公在遭遇上的其他多种可能,但读《红楼梦》则不会,一切只能如此,既那么偶然又那么必然。
道德裁断,可以处决民间戏曲《秦香莲》中的陈世美,却难于处置《琵琶记》中的蔡伯喈。陈世美彻底违背了做丈夫、做父亲以至做人的起码道德,成为人们深恶痛绝的“负心汉”的典型;而蔡伯喈却并非如此。表面上他也背弃了妻子父母,但剧作者却为他安排了一系列理由,而且这些理由都令人同情。不管作者的初衷如何,作品表述了一种意向:如此广泛存在的家庭悲剧,不是几个青年知识分子在道德上的负心所能承担得了的。
对道德评判的超越,更多地出现在变革时期。在那样的时期,艺术家总是更多地留心社会现实与以往的道德标准相离逸的地方。他们发现,一群在道德上无可厚非之人,竟然组合成了一个可怕的悲剧;倒过来,处处不避邪恶的行动,却构建成了一个前进的流向。在宏阔严峻的客观必然性面前,天若有情天亦老;在无可阻遏的社会潮流之中,你别无选择。
——这也不是艺术眼光,那也不是艺术眼光,几经否定,艺术眼光的自身涵义也就显现出来了。
我们的定义是:艺术眼光,是一种在关注人类生态的大前提下,不在乎各种权力结构,不在乎各种行业规程,不在乎各种流行是非,也不在乎各种学术逻辑,只敏感于具体生命状态,并为这种生命状态寻找直觉形式的视角。
根据这个定义,艺术眼光要为“人类生态”、“生命状态”这些流动的大命题捕捉一个便于安驻的直觉形式。广大观众正是通过这种直觉形式,使自己与艺术相溶。
这种直觉形式,小而言之,是艺术方式,大而言之,是艺术中的人生方式。所有长篇幅的情节性作品只有通过“人生”这个载体,才能找到与广大素昧平生的读者的共鸣处,同时找到艺术作品通过“人生”与“人类生态”直接接通的途径。这也是上一章所说的与天相生、与民相亲
之路。
论述人生很容易沦为庸常。这是艺术创造论最大的担忧。其实,无论是人类生态还是人生方式,都气度高远,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直觉形式,便是大匠之门,不容易沦落了。
为了作象征性的示范,我在这里要引入一首诗作。它为“人类生态”找到了一个最成功的直觉形式,很值得一读。
这就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写一头在动物园栏杆内转圈的豹子的诗——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铁栏,千条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的舞蹈围绕着一个中心,
一个伟大的意志在其中昏眩。
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这头豹子非历史、非政治、非道德、非科学、非学术,既是一种“人化的自然”,又是一种自然化的形式,冲击着人们的审美直觉。
这就像是有关艺术创造的一个动态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