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照进窗扉,室内一片绯红。
谢玄英低头,垫在她脑后的布巾已经湿漉漉的,吃透了水渍,他抽掉,给她换了一块擦拭。
擦到发根处半干,方将她的脑袋小心放回草籽枕上。
她没有醒。
谢玄英摸摸她的面孔,嘴唇在她额角轻轻碰了一会儿,内心慢慢平静。
官途艰难,向上爬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还是应该先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丹娘已经走完最艰难的一段路,他不能在临到结尾了,反落下疏漏。
要向朝廷回禀结果,病亡的大夫家中亦须抚恤,不可令百姓心寒。
谢玄英的脑海中闪过千思万绪,片刻后,示意玛瑙再点两盏灯。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程丹若的第二次睡眠没有第一次好。
程丹若不断在深浅睡眠中来回奔波,一会儿觉得渴,一会儿觉得饿,反复数次才醒来。
灯光亮着,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好饿。”
坐在身边的人立即道:“玛瑙,把饭菜端上来。”
玛瑙高兴地应了:“欸!”
不出五分钟,她就端上来一桌的饭点,主食有粥、面条和蛋糕,菜则是鱼酱、腊鸡、虾松和炒牛肉片。
程丹若刚捧起粥,玛瑙就端上一碗药汤:“夫人,得先服药。”
程丹若闻气味:“人参?我只是累了,不需要喝这些。”
谢玄英道:“是御医开的药,让你调理一下身体。”
程丹若皱起鼻子。
谢玄英略显惊异地看着她,他从未在丹娘身上捡到过如此孩子气的表情。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她便变回了平时的自己,无奈道:“好吧,我喝。”
这一刻,谢玄英差点就想说“不喜欢就不喝”。
但忍住了,转而道:“喝药可以吃糖。”
程丹若咽着药,无语地看向他,吃糖哄现代人可不好使,她小时候可不缺糖,得用巧克力。
谢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思索好一会儿:“让厨娘给你做点辣椒牛肉酱,明天佐粥吃?”
“好。”程丹若欣然同意。
他暗松口气,又苦恼,她这药得喝上一段时间,明天允诺什么呢?
程丹若却不知他的心事,抓紧时间吃饭。
先捧起粥,慢慢喝了两口,这才动筷。
“慢点吃。”谢玄英给她布菜,“别呛着。”
她一口气吃了一碗粥,半碗面条,和不少肉食,终于觉得饱了,精神也振作了不少,有力气过问其他的事:“你的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玄英平淡地说:“小伤,都愈合了。”
“给我看看。”她坚持。
谢玄英只好脱衣裳。
外头已经日落,没有充足的光线,昏暗的灯光只能照出两道伤疤:利刃导致的伤口整齐笔直,并不狰狞,然则伤得不浅,血痂凝结成了红褐色。
莫名其妙的,程丹若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离奇的比喻:像一抹巧克力酱。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暗暗摇摇头,仔细观察,见没有发红溃烂的迹象,方才安心:“李大夫处理得很好。”
谢玄英故意道:“全亏你提点。”
程丹若笑笑,刚想说“那就好”,忽而后知后觉:“我是晚上才写信给你的,你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谢玄英拿出她以前写的小册子,言辞凿凿,“你看,这都是你当初说过的,我都记得。”
程丹若接过,翻了翻才想起是去山东的路上写的,时间仓促,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成体系,散乱得很。
“你还有这个。”她从头到尾看了遍,反应过来了,“所以其实我不用写……”
谢玄英道:“你不写这个,也会说伤口不能碰水。”
很奇怪,从前,程丹若要一会儿才能知道他在回忆什么,但这次,她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那天晚上的事,她担心伤口碰水,急急忙忙地闯进去,正好撞见了他在擦身。
所以,自然而然地问出了下面的话。
“那你今天沐浴了吗?”
谢玄英怔住了。
假如先前的种种,还可能是错觉,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因为某种缘故,她笼罩全身的,那个隔绝自我的蚕茧,短暂地消失了。
就好像志怪的故事中,神异的女子脱出人类的躯壳,以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在她的丈夫面前。
很久以前,谢玄英就很讨厌那些情节——妻子终于信任丈夫,告知他自己非人的身份,丈夫却因为恐惧,不顾多年恩爱,懦弱又无情地抛弃了妻子。
无情无义之辈,配不上有情有义的妖鬼。
因此,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刚才脱下的衣袍,一面穿,一面把她裹进怀中。
程丹若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精神的疲倦不是睡眠能够恢复的,她丝毫不曾发觉异常,伸出一根手指,戳开他的胸膛。
“走开。”
谢玄英搂住她的后脑勺,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手掌徐徐下滑,指腹摩挲脖颈的细痕:“疼吗?”
“早不疼了。”她说。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的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的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的”,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的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的背:“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