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于县城北郊文山村塘头小组一个农民家庭,名叫三英,母亲一生生育了五女、六男,受尽了苦难。老大,嫁醪桥乡槎滩刘家;老二,嫁邱陂乡金城大队枫树排娄家;老三,嫁醪桥乡西坑村刘家。她们三人都不识字,小小三寸金莲,在农村苦了一辈子。大姐、二姐都未能善终,惟三姐子孙满堂,年高寿长,于2014年99岁去世。
三个姐姐之后就连生三个男孩子,老四(大哥)张学有,老五(二哥)学优(长到18岁得天花夭折),老六(三哥)学熙,老七贞姐,她是唯一读了中师的女性。老八是我——学逊,老九宗弟,老十九生(他长得非常英俊机敏,可惜长到八岁时得天花夭折。他的早逝,给我父亲心灵上造成很大的打击),老十一,送人托养,一岁时也夭折了。
母亲一身就像一台生育的机器,一连生了十一个孩子,扶养子女、操持家务耗尽了她全部的心血,父亲早逝,一个大家庭的衣食住行,读书、出嫁、当门抵户都靠母亲来把持,千斤重担压在她那瘦弱的肩上,这是多么的痛苦啊!家庭的重担摧垮了她挺直的脊梁,她过早地衰老了。母亲十六岁多嫁到我家,带来了几亩薄田作为嫁妆,以后父亲生病又卖掉了一些,只乘下二亩多左右,靠收点租谷养活一家人。
祖父在时家里有几亩田,据说是婆婆带来的嫁妆,后来都被祖父吸大烟卖光了,到父亲这一辈时只留下三间破房子、一间伙房及母亲带来的几亩田了。
……
大哥青年时代在洪都二中求学,1940年考入巴郡大学外文系,那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日寇还没占领西南,大哥要经湘省、普阳省,北上进入天府,再至巴郡。为了让大哥去上学,家里想尽办法,都难凑足旅费,幸好大垇姐夫借了十几担谷子,邱陂二姐夫也支持了一点,加上大哥的好友庆云、谋猷各助银元若干,才顺利启程。
母亲和几个姐姐帮忙打点行李,把春夏秋冬穿的衣物和蚊帐一股脑儿地往小皮箱里塞,胀鼓鼓的还是装不下,于是又精简,母亲担心在那遥远的地方,举目无亲,没钱没穿、受冻挨饿,总想多带点,父亲看了,凶了母亲一顿,母亲难过得到一边拭泪。
这是她第一个儿子出远门,儿行千里母担忧啊!父亲对大哥叮嘱又叮嘱,勉励又勉励。
出发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一家人坐在破旧的半边小厅里,说不尽的离愁别绪,絮絮叨叨,等我们睡了一觉,还看到父母在同大哥切切私语,这时鸡已叫了三遍。
1941年春,大哥出发了。母亲想着儿子远走千里,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几个姐姐也陪着母亲流泪。我那时还小,没有亲人送别的伤感,对大哥能远走高飞非常羡慕,跑前跑后,总想点燃那挂象征吉祥如意的长爆竹助热闹。天府巴郡,对于我们文山人来说,那是一个天远地荒,但又十分神秘的地方。
天微明,在热闹的爆竹声中,一辆古老的独轮车,一边装行李,一边可以坐人,推出了张家的大门。大哥要先去金滩坐汽轮船(我们叫洋船),到天原后搭汽车经湘省、普阳省去巴郡。
大家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观音阁,母亲和我们还要送,被父亲大声呵斥才止步。大哥临上独轮车时,转身向父母跪下,拜了一拜,站起后抱着母亲大哭起来,我们都被感染了,流下了难过的泪水。
母亲声音嘶哑地说:“崽啊,多注意身体,崽啊,有时间回来过年,崽啊……”
一声声崽啊、崽啊的呼唤,寄托了慈母多少恩爱。怕误了上船,父亲催促赶快上路,随着独轮车发出“咿呀、咿呀” 的声音,大哥渐行渐远,父亲忍不住大声说:“到了那边就来信啊!”我和姐妹们挥动着小手,哭作一团,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里,我们才返回。
大哥每过一周左右,就把到达的地点以及路上所见所闻,用明信片寄回来,每当收到来信,父亲赶快戴上眼镜,一遍又一遍地念,我们也聚精会神地听,分享大哥旅途的快乐,当听到大哥平安到达巴郡、身体很好时,父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口里念念有词:“托祖宗的福,保佑儿子。”
这一去大哥再没有回来过。大哥五年大学,孤身苦读,家里没有一文钱寄去,后来他自己说:“有时连买一小包花生米的钱都没有,只能写文章,换点稿费。”
后来日本的铁蹄践踏了大半个国土,南方许多省先后沦陷,从此我们与大哥失去了联系。老父老母牵肠挂肚、朝思暮想之累,可想而知。
1943年,父亲去世,大哥也没能回来见上一面。1945年8月,抗战胜利了,大哥仍无音讯,真把家里人想坏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50年代末,母亲突然收到了大儿子从香城寄来的信,于是有了联系,1957年母亲要求去岛省,大哥得知后很快发来了信函,我从南诏省回来探望母亲并帮母亲办好了去香城的手续,就急着赶回南诏省。1957年8月由宗弟护送母亲到香城出境,大哥在边境桥南岸迎接,完成了历史性母子团聚。可爱可怜的母亲终于能想想清福了!
谁知我们亲爱的母亲,从此再没有回到故乡,1977年病逝于岛北,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