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落过一层清爽小雨,草色翠滴亮眼。白雾笼罩,江水还在青紫山峦下沉睡。江边扛货的汉子却顾不上身畔风光,蝼蚁般兀自忙碌。
运桃花米的大船正待启程。一群褴褛的扛包人中,有个怪人颇为醒目,便是监工瞟见他,也要掩鼻笑几声。他一头乱发杂着灰土,裹着秃了巾角的唐巾,身上的襕衫已没了袖子,下摆用麻绳系腰上,露出两只白白的脚。旁边的人弓腰扛着米袋鱼贯而过,他却连拖半袋米都挣命一样,走两步还要喘口气。
米铺主人看得摇头,问监工:“怎找来这么个活宝贝?这样一日能挣几文?”
监工龇牙一乐:“此物却有个妙用——只消看他笑话,众伙计干活松快得多哩!”他看着那人卯足劲又拖动了两步,闷笑道:“您有所不知,这白秀才曾经也是个人物。当年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白家神童?吟诗作对子,听说大体不差,可就是中不了举!一年一年地拖,一年一年地磨,如今越发不上道了。去岁那考官如何骂他,三岁小儿也背得出!不长眼,乱弹琴,八辈子也别想中!啊哈哈!八辈子也别想中,哈哈哈哈哈——!!!”笑到最后,竟笑得牛吼一般,船边的伙计通通哄笑起来,岸边的□□吓得纷纷跳水。
米铺主人边笑边问:“再不济也是个读书人,怎的落到这田地?”
监工笑得话都讲不囫囵:“哈……他爹在世时,日子还过得。他爹一死,谁都来争,这副德性怎守得住!卖字画、写状子,他豁得出这个脸?寻馆,谁肯让他耽误子弟?!明晃晃作了多少年榜样,谁不笑个臭死!啊哈哈哈——七步神童?江南才子?哇哈哈哈哈!!!”
白秀才的脸色越发苦逼。他咬牙提起米袋来,蹬蹬蹬横走三步,一个趔趄险些摔下船。众人越发笑不可止。他将米袋拖住,在笑声中皱眉吟咏:“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他身后人笑推他一下:“你省省罢!”没想到就这轻轻一下,白秀才身子打晃,米袋突地往外荡去——他一脚绊到船舷上,“扑通”就下去了。
江水溅起好大一朵浪花。众人愣了一瞬,突然爆发出震天价的笑声。倒是那推他下去的人忙取了竹篙,在水里乱划。几步外就是急流,过了一小会,白秀才从那里冒出头,两手乱招,立刻又下去了。那人捞他不着,赶了两步伸长竹篙,不料把白秀才冒出的头给打了下去。白秀才捂头唉哟一声,沉下去,再没动静了。
岸边的人渐渐都不笑了,一窝蜂沿江走了一段,都看不见人。最后,那推他下去的人咳一声:“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旁人也都附和着:“是啊,他自己摔下去的,我们都看见了……”“反正他也没老婆……”监工抖抖脸皮:“正好娶龙女嘛!今年省得祭河神了。”人群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便水冲浮沫一样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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