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眯着眼睛,缓缓追忆着。
“可惜那年会试,老夫辜负了子俊兄的好意。嘉靖三十一年冬,老夫又上京赴三十二年春闱。路过苏州,给子俊兄带去了一顶黎民所制的竹笠。
老夫穷困,买不起好东西。子俊兄却不嫌弃,欣然受领,还挥毫在竹笠面上写下‘桥边客’三字,老夫问他,这是何意。
子俊兄答道,‘归来倾国思报仇,不知谁是桥边客。’”
海瑞缓缓说着,对面的皇甫檀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不已。
“子俊兄博学多才,能文能武,精乐善弈。科试不顺,并不气馁,熟读兵书,并花了五年时间走遍九边,遍访西北、中原各地,沉心民情,总结时弊。
曾经写下《几策》、《兵流》、《枕戈杂言》等书,论及兵事、时政。这些书老夫有幸看过,字字珠玑,切中肯綮。
子俊兄有大才却报国无门,但不自暴自弃,从不认命。枕戈待旦,随备征召。可叹可惜,他最后还是抱憾而终。”
海瑞看着皇甫檀,喟然说道:“老夫一直记得这位旧友,曾经写过几次信给你父亲。可惜邮路不畅,终不见回信。
后来老夫辗转多地,那一年巡按南直隶,还特意去了一趟苏州,登门拜访,不想人去楼空,宅院草寥。
原来是子俊兄寄予厚望的麒麟子,认命了。”
皇甫檀噗通跪倒在地,伏地大哭。
舒友良从外面转了进来,看到皇甫檀在大哭,忍不住问道:“老爷,你怎么又把人说哭了?”
海瑞指着皇甫檀问道:“友良,你还记得嘉靖二十八年秋冬,你我上京赶考,在苏州遇到的皇甫员外。”
舒友良答道:“怎么不记得!当初老爷你和我,好容易挨到苏州,准备乞讨一番,挣些米面钱财,再上路。
然后那位皇甫员外请我们到家里,饱吃了几餐,临行还塞了两身旧衣,给了三四吊钱。
记得,我当然记得。”
舒友良的话让皇甫檀哭得更加厉害。
海瑞指着他说道:“友良啊,他就是皇甫员外的幼子,皇甫檀,皇甫浩举。”
舒友良大吃一惊,马上就想明白了,“老爷,你在临清码头想法进喇唬会,就是奔着他去的?”
“是的。老夫收到锦衣卫的密贴,知道了浩举的身份,万万没有想到,子俊兄的麒麟子,不仅是隆庆元年南闱的受害人,居然还成了这般模样。”
舒友良一听也来气了,“我老舒这一生放荡不羁,敬佩的人不多,皇甫员外绝对算一位。虽然他没有功名,但是急公好义,气度不凡。虽然身为一介庶民,却时怀报国利民之之志,从不放弃。
想不到你小子居然假身为僧,行这坑蒙拐骗之事,你老爹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皇甫檀羞愧难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海瑞上前去扶起他,“浩举,你少年失怙,两位兄长又先后病逝,全靠三叔和姐夫家扶持。一路走来,确实不易。遇到艰辛,心生气馁,老夫能谅解。
而今老夫奉皇命溯查隆庆元年南闱案,浩举你是受害人,可愿助老夫?”
皇甫檀猛地抬头,满是泪水的脸上又惊又喜,“海公还相信晚生吗?”
“这一路上,老夫一直在观察着。浩举你,还有你的妻舅任博安,喇唬会的首脑,虽行事不端,但心有底线。
一路上困苦百姓分文不收,还广施粥衣。行骗也是盯着那些达官贵人,豪右世家们,说实话,倒也暗合老夫的脾性。
只需你们戴罪立功,老夫出面,向皇上讨一份情面,赦免尔等即可。”
舒友良连忙在旁边说道:“檀小哥,咱家老爷在皇上面前可有牌面了,西苑那是想进就进。张首相牛掰吧,进西苑还得递牌子。
我们老爷有事找皇上,只需通报一声,立即有司礼监的大貂珰出来接进去。”
海瑞眉头一挑:“就你话多!”
舒友良嘀咕着:“我不是在给你长声势。看看卓吾公,都是举人,人家门下满桃李,看看你门下,阿猫阿狗有几只?
以后哥儿姐儿们长大了,靠谁去?反正到年纪了我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万事不管。”
海瑞脸更黑了,转向皇甫檀讪讪地说道:“这厮屁话最多,不要当真。浩举,等会你妻舅任博安回来,悄悄带他来见老夫,可行?”
皇甫檀在心里琢磨着舒友良的话,听到海瑞问话,连忙答道:“海公,放心,晚生一定带舅舅来见海公。”
天界寺,喇唬会会首任博安刚进后院,迎面看到一人,心里一咯噔。
怎么在这里遇到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