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曜垂下眼,走出了小区。
……
林友德入住的医院就在成曜家不远处,是一家很普通的社区医院。他所就诊的科室,是该医院的临终关怀科。
成曜事实上只看过林友德两眼。那也就是法庭宣判时扫了两眼。
身边的人都对林友德有着或深或浅的怨恨,可他没有。
他一直觉得白晓的死亡是他的错。
他与白晓相识、相恋、相守,他按照两人的纪念日规划了那一日的行程,他定了路线和时间,也是他开的车……
林友德像是他们命运中注定的祸事,就在那里,就等着他拉着白晓一步一步走到屠刀之下。
如非必要,他都不想参加庭审和宣判。
他那时候只想呆在两人共同构筑的小家中,好像呆在那里,就能等到白晓回来。而不是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听他们重复讲述白晓的死亡,听他们去谴责、审判另一个陌生人。
那些和白晓有什么关系呢?
成曜知道,白晓也没有怨恨林友德。她根本来不及去怨恨。她连林友德的模样都没见过。
她人生的最后几分钟,都用来叮嘱他,交代最后的遗言。
直到刚才那一通电话、那一个名字,成曜才发觉自己对林友德这个人记忆犹新。
现在,站在这个陌生而虚弱的老人面前,成曜脑海中一片空白。
对方瘦得脱形,已经无力说话,甚至睁不开眼睛。
看着十分苍老的女人坐在床边,满脸泪水,却是神情麻木。成曜依稀能辨认出这是林友德的妻子。
林友德的儿子站在成曜身边。当年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孩已经长大成人,头发花白,看着四五十岁的模样。
他低声说道:“……我们刚转院到这边,就打电话联系您。他那会儿就已经说不出话了。之前还能说话的时候,一直说要见您。他还没生病的时候没有提过……我那会儿才一岁多……他出来之后,不能开车了,就找了一些搬运工的工作,还是在那些厂做。早些年,他一直在收集一些证据……最开始什么都不懂,举报那些违法的,没成功,还被人找麻烦。后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小时候不懂。我家那些亲戚朋友说他是在报复,迁怒别人,觉得他坐牢了,别人干一样的事情怎么就没事……他被人打过,家里也被人泼过油漆……他在很多地方干过,后来都出名了,有些干不下去了……之后就打零工。赚的钱,大多都捐了出去……他应该是想要……”
男人低下头,嘴唇蠕动两下。
他大概是想要说“赎罪”两字,却是细若蚊吟,没有能坦荡地说出来。
他又继续说道:“爷爷奶奶去世之后,我妈就和他离婚了。我跟着我妈,我们很多年都没联系过他了。一直到两个月前,他昏倒在车站,警察联系到了我,我才知道……他身上就身份证、银行卡,还有您的联系方式,还有……还有当初的判决书……有些事情,我也是到银行拉了流水,才推测出来……他已经,已经没法说清楚了……”
成曜的眼神有些茫然和空洞。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床上那个风中残烛般的躯体。
忽的,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预感,那残破的身体动了动。
那双眼睛睁了开来,四处搜寻着,毫无焦距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空处。
破风箱一般的胸腔里挤出了最后一点儿气,从喉咙里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音。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成先生……”
林友德前妻和儿子急忙上前,又去寻找医生护士。叫声哭声,都没法影响到杵在原地的成曜。
林友德的眼睛彷佛是亮了亮。
他嘴唇翕动,却是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成曜一直注视着林友德。他知道林友德并非为三十五年前的那场车祸道歉。林友德是在为他逃避的这三十五年道歉。
至于那场车祸……
……
林友德直直望着天花板。
他就要去见他杀死的人了。
那个女人,还有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
林友德感觉自己又陷入了梦境。
他开着车,就要闯过红灯、冲到那个路口。
他依旧没能及时踩下刹车。
但这一次,他勐转方向盘,货车因为惯性横移了出去,整个翻倒。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了剧烈的撞击,被压缩在狭窄的空间内,动弹不得。
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恍忽间,看到了那个女人出现在车头,一手抚着肚子,另一手拿着手机拨打电话,并焦急地俯视着他。
他看到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
他感觉到压迫着自己的空间被破开。
困了他三十五年的地方,终于被打开了。
林友德在自己的幻想中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