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不带隔阂的亲近,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云海抿了抿唇道:“其实那天是可以回来的,我不敢。”
繁漪便等着他自己开口,听着便慢慢笑开了:“怕我和你客气了、生分了,是不是?”
他美丽眉眼中的笑意像是枝繁叶茂间漏下的春光,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却有斑驳的讥讽:“那里有血脉至亲,到底也不过是陌生人,他们亏欠我,便什么都应着。然后告诉我规矩的,却是做奴婢的。”
繁漪转首窗外,阳光里,开到极致的红梅慢慢凋落了花瓣。
时光总让生命显得无可奈何,可时光也终将疏离冲淡,让脚步轻快的奔向心中所盼的。
便如她当年与父亲、祖母间的隔阂与疏冷,尽管有怨,尽管无法将孤独与挣扎彻底忘记,可人的本性啊,总是希望自己的背后会有至亲相随。
所以,她终是随着血脉流淌的方向,与从前的自己、从前的他们,和解了。
她徐徐一笑:“刚相认,总是想和你先培养感情的,如何能张口闭口都是规矩,偏他们知道你生在江湖,最是不爱讲规矩的人,而那皇宫,却又是最需要讲规矩的地方,他们只能让外人来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不是他们的错。”
云海往日总是清澈含笑的眼底有纷杂的情绪慢慢沉浮,沉默良久,他终究吁出一声本不属于他的长叹:“我知道,那堵高墙之内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姓氏赋予的枷锁。或许很久以后,我和他们也会很熟悉,可即便我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也知道一个世界自有一个世界的规矩,各有结界。”
繁漪明白,有些结界即便是血脉也无法破开的。
他的语调平静的有些冷漠:“我与他们,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母子、兄弟,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无法如寻常人家那般真正的亲密。永远也不会像我与阿姐、老爹一样,错了就被骂,对了或许就只是拿颗果子来奖赏我。而我,大约也永远都不会觉得他们给的那颗果子……”
梁下悬着的轻纱随春日微风轻轻扬起,静悄无声,便似他不过须臾里心态的转变与成长。
他眼波中有茫然的浮絮,终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人,只是他自己。
“……会是好吃的。”
若是云海自小生活在皇家。
或许他会因为帝后的期盼而背负更多的责任与压力,甚至成为太子防备的对象。
也或许他的性子还是无拘无束的,帝后甚至太子也会那样宠着他、纵着他,只盼着他快活,但他骨子会懂得如何应对皇家内里,如同空谷深潭一般难以看清的关系。
他今日所珍视的情义,换了一个立场一个生活环境,便也不会在他的生命力占据太重的分量。
终究他是聪明的,知道天家无父子、无兄弟的冰冷一面。
可就是因为懂得,才会失望、才会拒绝。
即便皇子身份尊贵,也无法填补他往日在民间得到的一切,真实的欢喜、悲伤。
也无法将失去的那十一年母子情分、父子情分、兄弟情义以他期盼的、淳朴的模样补回来。
而此时此刻,繁漪能说的,也不过一句:“那就慢慢去习惯,以退而求其次的方式去接收。”
一缕明媚擦过窗台上的迎春,花瓣上晕开了一抹宛若深秋艳阳般的淡金色,贴着窗框斜斜照进,将空气中轻舞飞扬的尘埃点染如萤。
“我记得你同我说过的,想看着我长大、成亲、生子,一直在一起。”
他嗅了嗅空气里有紫檀家具若即若离的香味,用力眼下哽咽与惶惑:“我无法忘记这些年来护着我的,是黑市里登不上台面的混混、是四处流浪的老爹、是阿姐,是你们。就好像那天一样,不问任何,只是信我、护着我。”
“他们高高在上,可他们又有很多的掣肘和牵绊,我知道或许他们也想那样维护,可我也清楚,他们做不到。这样血脉情分,不一样。”
繁漪懂得,越是登高,越是被掣肘,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帝后自己,也有很多的委屈要咽下去。
对于这个亏欠的儿子,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不牵扯到朝政的前提下去包容与宠爱而已。
“老爹他……”云海口中的字眼突然断裂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似乎沾了水气,投落了一片湿漉漉的阴暗在如雪的颊上,神色里失去了他一惯的肆意与快活,没有色彩,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老爹已经连流浪的体力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还能陪我多久……我生命里缺失了他们的那段时间,永远也不补回来,是血缘也无法弥补的。我、我只是有些害怕失去。如果连阿姐也要与我成了陌生人,那在这世上,除了那陌生的身份,我还剩下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