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上】

进屋一瞧杨昊之裸着躺在床上,面色铁青,瞪着双目,口角涎津横流,魂魄便已唬飞了一半,如同摘了心肝一般,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撅了过去。众人大惊,又是抹胸又是掐人中,柳夫人方才苏醒过来,狠命推了推杨昊之道:“我的儿!莫要吓唬娘,快回个话儿!”旁有丫鬟道:“太太节哀,大爷怕已是不行了……”一语未了,柳夫人便“啪”给一记大耳刮子,指着骂道:“哪儿来的小蹄子,藏了好歹毒的心,要咒我儿死!谁说我儿不行了?快!赶紧去请大夫!金陵城里有名的大夫统统给我请来!若能医好我儿的病,要多少银子随他开口,即便要我的命也省得!”紧接着搂着杨昊之,“呀”一声大哭起来道:“我苦命的儿呀!你喘口气吱个声儿,你如此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此时杨景之、郑姨娘等也得了信儿,纷纷到了。不一会儿,婉玉让采纤和怡人搀着来,进屋往榻上瞧了一眼便连忙退了出来,只在外间寻了地方坐着。郑姨娘见婉玉来了,一时去寻茶壶给婉玉倒茶,一时又恐人多挤着婉玉,一时又恐哭声大了惊动胎气,忙忙的催她回去,反倒忙乱上十分。

正闹得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报说:“老爷、三爷来了!”话音未落,杨峥和杨晟之已迈步走进来。妍玉衣衫不整,忙躲进卧室。柳夫人一见杨峥,如同得了珍宝一般,几步上前“噗通”跪在地上,抱着杨峥的腿,哭道:“老爷你来得正好,快快救救咱们的昊儿罢!”

杨峥凑前掀开被子,伸手一摸,胸口已冰凉了,再一看杨昊之死状,心里便明白了□□分,又是痛又是惊又是恨,指着厉声道:“这,这是谁干得好事!还不从实招来!”眼略在屋中一扫,一下便瞧见红芍,走几步上前一脚兜翻在地,骂道:“好奴才!是你害死我儿!”

红芍抖得如筛糠一般,哪里管得了许多,一心想着找陪同拉下水的,大哭着磕头道:“不光我!先前还有大奶奶,若不是大奶奶,也不至于到这一层,今儿大爷下午刚一归家,便跟大奶奶进屋,直到过了饭时还没出来,我不敢叫,又怕人瞧见,一直在外守着,晚饭都热了好几遭……”

妍玉在屋里听得真切,一时又羞又恼,隔着门帘子道:“刁奴,血口喷人!我这两天身上不痛快,下午就躺在屋里睡,外头出什么事我一概不知。”又大声道:“你没脸,害死大爷还拉上我!老爷太太要为我做主呀!”说罢想到杨昊之死,心中惶惶,眼里早已滚出泪珠儿来,嚎啕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我的夫君,你可起来为我说句话儿!我怎么这般命苦哇!”

杨晟之暗道:“大哥既已死了,若里头真与大嫂有干系,追究起来必连累她名誉,伤了同柳家的交情,又何必呢。本就是桩丑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宜。”遂上前对杨峥道:“这还在老太太的孝期里,大嫂是名门小姐出身,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定是那丫头急臊了心,乱攀咬。”

杨峥立时便信了,道:“好个妖精似的东西!我好好的儿子就是让你们勾搭坏的!如今,如今又赔上性命……”说着眼眶就红了,咬牙道:“把她给我捆到外头往死里打!”

红芍见杨峥这番形容,知不比往常,怕是要生生打死她,一时间屎尿齐流,磕头如捣蒜一般,大哭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左右早有力壮的婆子上前将红芍拖了出去。

柳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老爷,莫非你也蒙糊了心了?昊儿怎么就死了?今儿早晨还来跟我请安,哄我欢喜来着,快叫大夫来给他治病!”

杨峥长叹一声,泪早已滴下来,哑着声道:“老大已经没了……”言罢真真儿心力交瘁,再发不出一丝声音,而柳夫人早已软倒在杨峥身上,只顾哭,“儿”一声,“肉”一声,哭道:“不孝子,你怎么舍得丢下你娘亲就这么去了!让我跟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我日后指望哪一个,你可让我怎么活!”哭得肝肠寸断,不管周遭。妍玉与杨昊之仍有几分夫妻情分,又想到自己从此以后便成了寡妇,没个依靠,也在屋内哭得死去活来。一时哭声连成一片,时时传来红芍挨打的哀叫声。

柳夫人哭一回又捶杨峥道:“你先前总嫌弃昊儿,时时逼他,如今他死了,你可称心了!他死了,我也不活了,明儿个安葬了他,我就随他去!”众人又忙上前劝解柳夫人道:“大爷没了,老爷心里何曾好过,太太还是保重身子要紧。”柳夫人伏在杨昊之尸首上,并不听人劝,只是哀哀的哭。

婉玉坐在外头,将屋里的事听个真章,暗道:“杨昊之是咎由自取,天理昭彰,早该有他这一日的报应!只可怜我那珍哥儿,小小年纪又没了父亲庇佑,虽说那个‘爹’只是个摆设,但有总好过没有。”正暗叹着,郑姨娘走进来,脸上掩不住喜色道:“原来昊哥儿真死了!阿弥陀佛,老天长眼,也该我们晟哥儿出头了!”婉玉忙握住郑姨娘的手,看了看四周,嗔道:“姨娘有分寸些,若让人听到怎么得了!”

自上次郑姨娘随婉玉去给梅海泉祝寿以后,郑姨娘便见识了梅家的声势地位,从此便对婉玉心存畏惧,说话也不再像原先那般随便,变得缩手缩脚的,故立时噤声,陪笑道:“我冒失了,冒失了。”

正此时,有婆子进来大声报道:“回禀老爷太太,那□□已被打死了!”柳夫人恨道:“打死真便宜了她!把尸体拖出去,莫要脏了我们家的地,让昊儿不得安宁……”又哭起来。

婉玉暗道:“我进屋瞧瞧,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不露一面便失了礼数了。”便让人搀着进屋走到柳夫人身边,劝了两句道:“太太还是珍重身体,莫要哭坏了。”

柳夫人正是满腔的愤懑哀怨没出撒,一瞧见婉玉大着肚子,登时勾起心病,指着骂道:“你个丧门的扫把星!自你嫁进来,我们便没得了好儿!怀了孩子克死我们杨家三条人命,先是老太太,又是景哥儿媳妇儿,现在又克死昊儿!你还我儿命来!”哭着便要踢婉玉的肚子。春雨眼明身快,抢到婉玉前头挡着,生生挨了一脚,道:“太太保重,万不可轻率了!”众人先呆了,此刻方才七手八脚上前拦着柳夫人。杨晟之赶紧抢上前将婉玉拉到身后,婉玉吃了一吓,滚下泪来,紧紧抱着肚子,垂头不语。

杨晟之沉着脸道:“太太这话说得不像!大哥是让□□治死的,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即便是那和尚说的话,也说是今年内‘添一丁,损三人’,我媳妇儿明年才产育,太太又何必埋怨我们?”转过身拉婉玉道:“屋里太乱,再碰着你,走,我送你回去。”言罢便送婉玉回抱竹轩,路上软言安慰道:“太太这是急红了眼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婉玉道:“我心里明白,你不必安慰我。”

杨晟之道:“你明白怎么刚在屋里还哭了?”

婉玉笑道:“方才吓着了,也是做给人家看的,我不委屈,你怎会心疼送我回来呢。”

杨晟之笑道:“你个机灵鬼儿,待会子先睡罢,我还得回大房那儿去。”

婉玉道:“把珍哥儿送到咱们这儿罢。一来有人陪我睡,二来今儿晚上乱糟糟的,也没个人顾他。”杨晟之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当下杨昊之的丧事也紧着操办起来。杨峥犯了头痛的旧疾;柳夫人病倒在床,已不能起身;妍玉镇日里只顾哭天抹泪;杨景之又是指望不上的,故家里内外全靠杨晟之一人承担。婉玉恐他太过劳苦,少不得将家内的事业承担起来,兼顾操持杨昊之的丧事。幸而杨氏家族里有几房跟他们交好的妯娌过来帮忙,方不至忙乱。

一切准备妥当,但出殡那天却生了是非。原来那王好姐在家中一心盼着杨昊之能接他们母子进府,等来等去却接着得知杨昊之已命丧黄泉了。王好姐只觉一生的心血就付之东流,浑身瘫软,捶胸顿足哭了一场。又瞧见襁褓里的孩儿嗷嗷待哺,少不得擦干眼泪重新计较。出殡那天披麻戴孝,抱了孩儿到杨家去,冲上前要拦棺材车马,又哭又闹。

杨晟之忙出面劝解,听王好姐说孩子是杨昊之的,口口声声说柳夫人知道此事,又取出许多件信物来。杨晟之只得将打发人回府禀明实情,柳夫人听说王好姐生个男婴,登时破口骂道:“我还道是三房媳妇儿,原来是她生的种害死了昊儿!讨债讨命来的冤孽,快打走罢!认他做甚!”杨晟之听柳夫人如此说,心里便有了数,揭开襁褓一瞧,只见那男婴面色发暗,病恹恹的,哭声跟小猫叫一般,知天生带病气,对王好姐道:“太太不肯认,我们也没法,每个月杨家自会打发人去送些米面钱银,若再闹恐怕也没你的好处。等日子久了,太太的气消了,兴许还有转机。”说着摸出十两银子递与王好姐道:“你先回去罢,这孩儿身体孱弱,再折腾怕要再闹出病来。”王好姐只得含着泪收下银子走了。

偏生这件事传到妍玉耳朵里。妍玉本因杨昊之撒手人寰伤心欲绝,忽听闻杨昊之竟在外头养了外室,如今孩子都生了,不由勃然大怒,伤心尽成了粪土,一气之下收拾了包袱行李,当日晚上便乘马车回了娘家,一住下去便没回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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