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时间去恢复上辈子的修为,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被谢家拒绝的最坏打算,但出乎意料的,年轻时和王献之好得焦不离孟的谢玄,居然愿意见她,没有因为兄弟之情而冷眼旁观。
她就不信,如谢玄这样的人物,会看不穿她拜帖下的小小心机。
看穿了,却仍然愿意伸出援手,这就是人品了。
所以,见到谢玄时,卫夜是面带微笑的,她额前压着一枚水滴状的白玉额坠,乌黑如缎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束缚,并无半点装饰,穿着一身雪素般的广袖深裾,这种庄重雍容的装束,流行于秦汉,在这个寒食散流行的风流年代,完全是非主流审美,然而让人不能忽略的是,那飞洒在裙裾上的大片桃花,从粉艳浓烈的枝头脱离,乱红飞舞,栩栩如生,其精致庄重中透出的别样风流,恣意得近乎离经叛道,丝毫不见一个失婚妇女的丧魂落魄!
没见到郗道茂时,谢玄的脑中只有十多年前于曲水流觞时一瞥而过的淡漠才女影子,等郗道茂站到他面前时,他才发觉,时光在某些人身上是残酷的,昔年骄傲得抱怨“不意天壤之间,竟有王郎”的阿姊,眼底眉间,已见风霜与沧桑,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又极为宽厚,与阿姊同辈的郗家女,却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不,比记忆中出众,出众得多,简直无法想象,女郎中竟也有此等人物!
陡然间,谢玄便意识到,子敬而今被世情蒙蔽,痛下决心,另娶新妇,然终有清醒之日,一旦清醒,怕是追悔莫及!
即将下堂的兄弟妇,与鳏居的老男人,本也不该深交,卫夜更不是什么辞令通达之人,谢玄愿亲自接待,已令人满意,她当即直截道出来意,并奉上了自己的谢仪。
“闻郊外碧螺山乃谢氏产业,我愿以物交换,可否?”
“碧螺山虽是谢家产业,然山低地瘠,并无可取之处,郗家表妹若有难处,我可将碧螺山附近良田尽划予表妹。”
忘了说,谢家和郗家同样有亲戚关系,魏晋高门之间,真个是盘根错节,一团乱麻,若按照后世封建时代的犯罪株连理论,只怕一个桓温造反,满东晋高门都能被列入九族!
所以,这亲戚关系有多繁厚,人情就有多淡薄,卫夜可不会把谢玄的随口之言当真。
“今日谢大人愿见我一面,解我之困,已深感恩德,岂能再无状索求?不瞒大人,我欲于碧螺山建道观,了结残生,郗家虽好,已非吾家,而王家……”卫夜顿了顿,勾唇不屑一笑,“但愿他们将来不会后悔!”
“这么说,表妹已经下定决心啦?”
谢玄也并不意外,倘若郗道茂真的如传言中聪慧,就绝不会流连不舍,走到今时今日,王家,甚至子敬此人,都已不值得去感怀挽留。
“此事非人力可挽回,我郗道茂,并非输不起!”
话已至此,谢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从他阿姊那里,他就学会了不去小看天下女子,他忽然也想看看,这个在他面前透出强大自信的女子,未来到底能走多远。
待卫夜离去后,谢玄打开了卫夜亲手捧与他的谢礼,入目的是一副叠起的素帛,当他好奇地展开,看清上面的内容时,瞳孔顿时微微一缩……
不等谢安来找侄子八卦,谢玄就主动找了谢安,把那写满三十六计的绢帛呈给了谢安——这等完全可以做传家之宝的兵书,居然就被郗家女随手送给了他,只为了换取一座几无价值的荒山,令谢玄颇有荒谬之感。
谢安盯着绢帛也久久不语,半晌才怅然长叹,“兵家奇书,不逊孙子,郗嘉宾果然高才,若非英年早逝,郗家岂能沦落至此!”
连谢玄对谢安的话都没有异议,郗家除了郗嘉宾,并没有其他人显露军事天赋,就是郗道茂的父亲郗昙,虽也被人戏称兵家子,到底未曾出掌过一方军事,这书只可能出自追随桓温南征北战多年的郗嘉宾之手,他虽然和郗嘉宾不睦,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厉害,为自己难得的对手,可惜……
“传闻嘉宾极为疼爱唯一的堂妹,果然不假,居然将此书托付,只是不知郗家表妹作何想法,竟如此不在意地送人。”
谢安呵呵一笑,捋着长须道,“这有什么可疑惑的?只朝她如今的处境去想,怕她既不肯狼狈而归,也不肯屈身求人,宁愿以重宝交换庇护,以便其在建康安身立命。照此看来,郗道茂性情刚介,亦极类嘉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