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明,一地银霜。紫漪宫里竹影斑驳,凉风吹过,明与暗瞬息间万千变幻,好似有一群飞天在无声地激烈舞蹈,将融融夜色中的一团静寂揉碎、扯烂。
“笃……笃……”
外头有人在敲门,声音轻微而急促,在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响亮,惊得院落里栖息的夜鸟“嘎!嘎!”叫了几声,扑簌簌地四下飞散。这声响极不寻常,按规矩,各宫入夜后落锁,天亮之前,纵然天王亲临,开门也不是件容易事。记档还是轻的,若是让朝臣知道,少不得又要喋喋不休地一通谏正,什么保重龙体、勿纵声色,不说到苻坚当场认错,再不肯罢休的。上次自己回宫晚了,连苻坚在秦太后面前也是灰头土脸。这一次,又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苻坚?
不会,夜阑人寂,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然而又会是谁?
月华如水,漫过雕花繁复的窗栊,流过紫檀架几案,倾泻在床榻前的金砖地上,一屋的清寒。
“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似乎有人咕哝着去应门,他只是默然坐着,心中思绪有如惊涛骇浪,片刻不歇,翻腾辗转。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数月前死于“时疫”的姊姊,似乎自己曾经和她说过“来日方长”,可是……果然还有来日么……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惊惶。只是,纵然害怕,纵然惊惶,又能怎样?
他微微苦笑,转眼看了看窗外。那抹灰白,仍然在夜空中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小公子……”
进来的小太监没想到慕容冲已经醒了,一时有些错愕。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赵整,赵大人说苻诏有紧急旨意,让您马上出去接旨呢!”
苻诏的旨意么?
有一次他曾经说,若是自己实在不愿意,便放自己出去。当时只道早晚都是一样,若是早知道有今天,那时的回答会不会不一样?
小太监见慕容冲闭上眼睛,眉头越蹙越紧。那样清秀明澈的脸,渐渐现出悲苦万状、痛楚难抑的凄然神情。像是一块阳光下的冰,在消融前迸发出最后的美丽,最脆弱,最透明。这份风姿,便是最肖似他的张夫人,也是万万不及。正暗自心惊,慕容冲却蓦地睁开眼来,神色间已是一片淡定:“走罢。”
朗月当庭,风移竹影,赵整的脸在阴影变幻中异彩纷呈。明明四肢冰凉,不知怎的,见了这样一张脸,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得毫无缘故,毫无理由,连自己也是莫明其妙。
赵整没想到慕容冲还笑得出来,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他慢慢跪下,方才展开旨意,宣道:“制曰:征慕容冲为平阳太守,望卿克尽厥职,毋负朕心。”
字数不多,短短一句话而已,可……
慕容冲惊诧之余,登时失措,抬头正见赵整一脸嫌恶地开口:“恭喜您了,太守大人,快接旨谢恩罢!”
平阳地处繁华,早先时候曾是前赵石勒的都城,苻坚却轻轻易易地赏给眼前这人,怨不得赵整生气。见慕容冲神色间阴晴不定,越发嫌恶,待其将旨意接过,便道:“苻诏另有口谕:慕容冲接旨之后,不必御前辞行,即刻出宫。至平阳就任之后,无有特谕,不得离境。春秋朝觐,一概全免。”
连夜出宫;不必辞行;不得离开平阳;不得入京。诸多言辞,其实不外一句:有生之年,再不相见。
赵整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可也知道如此这般,已是苻坚让步的极限。在天下民心之前,一向倨傲的君王,这般让步,已经是最低声下气的道歉。拿到这个旨意,临出门前,他最后回头喊了声:“陛下!”可苻坚只是闭上眼睛,万分疲惫地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去罢。”他还能再说什么?
慕容冲微一咬牙,领旨,谢恩。
出宫时最后回望一眼,呆了三年的地方,隐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看不分明。
“辞行罢,太守大人。”
赵整不耐烦地催促。
辞行……
辞行!
慕容冲仿佛如梦初醒,像是刚出笼的小鸟,片刻呆楞之后,蓦地惊醒。一脸的茫然,可唇边却渐渐泛出笑意,对着那高耸入云的城楼,慢慢跪下身去,一拜,再拜……
然后,转身离去。
夜凉如水。
城楼上的风大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眼看那辆青蓬车渐行渐远,他终于转过脸去,望向夜空中那抹灰白色的妖异。
天命……
天命!
天命是在铜雀台初见那人时的微微惊讶;
天命是看见他浅笑时的淡淡欣喜;
天命是远处的那颗流星,无声无息间突然划过天际。那样的绚丽,片刻之后,不过留下渺如青烟的痕迹。然后……连这点痕迹,也终于散去。
天,渐渐亮了。
重重叠叠的宫殿,还只是一团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可是东方的天边,明媚绚丽的朝霞里,初升的太阳已经挣脱夜色的束缚,一寸一寸地升起。
宋牙有些不安地瞧着苻坚,见他慢慢展开紧蹙的眉心,方才悄悄舒了口气。苻坚却恍若未觉,回过头来,一派无波无澜的平静:“起驾东堂,朕要去临朝听政。”
远处,有宫人在调驯苍鹰。除去眼罩后,那苍鹰失去了最后的束缚,睥睨四顾后,向着晨曦微明的天空,振翅飞去。
(第一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