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投军,风堂,你不要去。”
“我从小到大,看着弋阳换了前前后后六个大统领。跟着县衙里的大人,给六家人做杂事——房子是修得漂漂亮亮的,没有一户人家有好下场。”
说着说着,老李就僵住了。
“我走了。”
话音未落,李风堂来不及开口,听见泥炉里沸水的啸叫,在一阵阵咕噜噜的动静里,老李的灵体离开了肉身,变成一具僵死的尸体。
......
......
风堂最后还是从军了,投到余丹秋帐下火字营,跟着同乡一起修墙建城,要赶在天气完全暖起来之前,把防御工事造好。他跟着父亲做了不少活计,是个能力不错的工匠,很快就变成了营里的头目。
过了一个月,火字营里来了个读书人。这在丹秋国十分少见,自砌墙闭国立山头以后,就少有外来人进入弋阳府,本地的读书人都想往外跑,更没有投军从戎的意思。
迎接新弟兄的任务,就落到了李风堂头上。
冰雪刚要化开的那点光景,空气中有种潮冷寒湿的古怪气味,从县衙门口就走出来一个书生打扮的长衣公子,面庞生得白净,是风度翩翩的样子。
李风堂见了画像,上去认人,一个月过去,他留了胡子,如今看上去像个邋遢大汉。
“于大同,是于大同吗?”
风堂腰间别着杀威棒,一身挂甲配棉衣,威风凛凛的样子,拦在这书生面前。
“你跟我来,去营里签押。”
名字叫于大同的书生没有回话,只是脸色阴冷的应了一句:“好。”
回到兵营里,李风堂还觉得这书生似乎端着架子,叫人不好亲近,于是后半夜挤到人家的营房,想和书生谈谈,不然这第二天的筑城工作该怎么继续呢?
两人报了家族大名,谈起出身履历,算是认了营房兄弟的亲。
后来于大同听见李风堂死了父母,特别是老李饿死在老屋里这个事,这书生就多问了一句。
“你父亲死了,你不恨吗?”
李风堂:“恨谁?”
是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他该怨天怨地,怨那个老爹口中的雪娘娘吗?
他甚至不知道雪娘娘是什么,是人还是鬼呢?
“你终于是活下来了,靠那缸米?”于大同咄咄逼人问道:“李兄,你吃了人肉?”
“胡说八道!”李风堂立刻喝道:“你怎...你...”
见这厢匠兵头急了眼,于大同又说:“我是从京城贬下来的,进京赶考,就为了一身禽兽服,我是乡试一甲!县试三甲!——”
“——刚进京城殿试,我就被人诬害,流放到丹秋来!”
“你知道在外面,在这座墙外,人们是怎么说丹秋的吗?!”
李风堂不知道,他从来没出去过,但他很好奇。
这书生如果是朝廷送来的囚犯,哪里来的资格进余大统领的火字营呢?这可是城防险要关键所在。
“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肉狗。”于大同如此说:“这不毛之地在吃人,你修的这座城,是个大丹炉,有人要成仙呀!要造一个大丹炉呀!——”
“丹秋要一直打,不停的打,打胜普阳还有普阴,打赢江西还有江东,打完南方四国还有北方十国。”
“它就是一个大丹炉!它是一个大丹炉呀!”
于大同瞪大了眼,突然开始发疯。
“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肉狗呀...”
李风堂听不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被这神神叨叨的外地人给吓坏了,这仗还没开始打,连真正的兵器都没摸到,没有立过功,他又怎会甘心呢?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从县衙送出来一批军妓,一共二十来人,和兵营的土司官交接时,土司官又指着押运兵员骂道:“他妈的王八蛋!说好的一百个呢?”
押运兵员应道:“大人,您骂我这个低头办事的有什么用呢?您去骂一骂县太爷呀。”
眼看一个个哭丧着脸的妇女姑娘进了营房,土司官心里发怵——这两千多号弟兄如何去分这么点肉?
李风堂也知道,这口肉轮不到他来吃,于是就伙同营房几个亲近懂事的,一起凑到营头百夫长的屋子外面,竖起耳朵听一听,过过瘾。
可是百夫长也吃不到,于是百夫长又带上几个得力助手,去少将军的营帐,隔着百来步的校场也要听个仔细。
他们伸长了脖子,雪也完全化开,天地间升腾起一股温热的气流来。
虽然声音很小很小了,离得很远了,几乎听不见了。
有侍卫来赶人,也只是赶走几步,像时聚时散的群鸦,离不开这点**音。
李风堂与同伴信誓旦旦的说。
“我也要做少将军!我也要做少将军!你们看好!我也要做少将军!”
侍卫抽出李风堂的杀威棒,迎头敲打下去,化雪时的温度比不过额角火辣辣的疼痛,一下子把风堂打醒了。
“你也配做少将军?!”
李风堂没了心气,他回到营帐,就看见于大同依然在发疯。嘴里一直念叨着丹炉,仙药,药引什么的。
他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棍棒狠狠揍了这疯子一顿。
直到他揍得累了,揍得心慌,怕闹出人命来,打得于大同满头是血——
——他又觉得自己威风,心里畅快了。
京城来的读书人,到了他手里也要乖乖听话。
欺负他的侍卫肯定不如这书生富贵,打一个书生,就等于打了三四个侍卫。
李风堂笑呵呵的擦干净杀威棒。
“好!咦嘻!好!”
这一声嬉笑,笑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