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并未下达过这个命令。
他从接受席先生的教导开始,便将慈不掌兵四个字刻在心中,从未有一刻忘记过。来到灵州之后,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险境,身边的将士们也阵亡了许多,可他从未在人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即便是今日突袭张青柏本阵,他知道路敏不会出城协助,也知道这样会损失一些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将士,甚至很清楚这样做有些憋屈。
但他终究领兵杀来,只是不愿藏锋卫将士们之前的拼命变得没有意义。
如果南线惨败,古平大营陷落,灵州陷入西吴之手,那之前他们在北线拼死拼活所图为何?
要做出这个决断并不容易,裴越能做的就是第一个冲锋,最后一个撤退,这也是他过往所有战事中坚持的原则,也是藏锋卫将士们愿意随他赴死的根本原因。然而这次还没有等到他调整阵型,尾部那三千骑便主动脱离,然后整整齐齐地拦在裂谷入口处。
裴越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一骑飞驰而来,韦睿面色悲痛,与以往的沉静稳重大不相同。
迎着裴越冷峻的目光,韦睿咬牙道:“是商羽。”
简简单单三个字,可是他说出来却是那般艰难。
裴越双目赤红,怒吼道:“谁允许他自作主张!”
韦睿垂首道:“商羽说,我军久战乏力,被对方精骑咬住必然无法脱身,唯有凭借地利谋得一线生机。他率后军断后,让我转告爵爷,请善待他家中老小,除此之外并无他求。”
裴越死死攥紧缰绳,一字字问道:“那些将士们呢?他们知道真相?”
韦睿的声音略显哽咽:“商羽传令下去,不愿者可随大军继续前行,无一人离开。”
裂谷中草木枯黄,唯朔风穿过,呜呜作响。
跟上来的陈显达吼道:“怕他个鸟蛋!爵爷,咱们杀回去,将那些西吴畜生杀个干净!”
韦睿勃然道:“闭上你的鸟嘴!”
陈显达兀自不服气,第一次跟韦睿硬顶道:“你要是怕死就赶快走,别碍着爷们的事!”
其他将领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
那人更大声地吼道:“怕个鸟,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商羽重重点头,面上浮现狰狞的笑容,朗声道:“好,那就杀!”
“杀!”
西吴魁斗营万骑奔涌而来,宛如一道滔天巨浪撞上并不坚固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岩石。
有人被逼落马,然后扑上去砍断对方的坐骑前蹄,再与跌落下来的西吴骑兵扭打在一起,若是武器不趁手就用牙齿咬。
有人身中数刀,依然强挺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长枪捅进对方的胸膛。
没有一人退缩。
商羽早已杀红了眼,纵然对面的这支骑兵战力高得吓人,可他始终没有退却半步,一人撑住将近三四丈宽的距离,死在他刀下的西吴骑兵已经高达二三十人。
只是人力总有穷尽时,朴刀已经卷刃,双臂愈发沉重,在砍死一名想要从旁边绕过去的西吴骑兵后,商羽猛然觉得自己脖颈间多了一丝凉意。
鲜血喷涌而出。
他抬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喉咙,却又有五六杆长枪捅进他的身体。
这名其实很普通很平凡从未想过自己能在历史画卷中留下名字的年轻人,奋起身体里残存的力量,拉住那些血迹斑斑的枪身,瞪大眼睛望着他们,发出骇人的狂笑声。
众人皆惊,撤枪而退。
直到死去,商羽仍未倒下。
昂然立于世间。
裂谷断后一战,三千勇士死伤大半,侥幸撤走者仅有数百人。
远处的古平军寨城头上,武威侯宁忠撇了撇嘴,确定张青柏短时间无法重整军阵进攻之后,悠然自得地走下城墙。
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他身边围着七八名剽悍男子。
年轻人名叫王九玄,他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只不过宁忠的目光显然不会停在这种偏僻角落。
王九玄亲眼看着藏锋卫为了古平军寨的安危舍生忘死,又眼睁睁看着路敏将尹伟关入临时监牢,可他只能强忍着冲动,没有立刻发作。
但是,他终于确认一件事,大梁军中有些人不该死,有些人必须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