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江南之美在于水乡的独特韵味,一如桨声灯影里婉转悠扬的采莲曲。这里气候宜人土地富饶,故而城镇密集人丁繁盛,浑不似大陆西方高阳平原上的苍凉与雄壮。
当徐子平再度望见故土那一幕幕熟悉且亲切的景色,他心中不禁涌起恍若隔世的感慨。
许是人至中年难免思绪繁杂,回想起在北梁京都的所见所闻,以及离开天沧江南岸的沐阳府时、他与镇国公方谢晓的那番深谈,徐子平不禁显得面色凝重。
其实他这次至少算得上不辱使命,即便北梁朝廷踩着他的底线订立盟约,可是相较于两国之间的实力差距,这等屈辱完全能唾面自干。
可是联姻真的能避免战事的到来?
曾几何时,徐子平算是这种观点的拥趸,但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行驶着,外面偶尔传来行人的谈笑声,哪怕不掀开车帘,徐子平眼前依然浮现一幅承平岁月的和谐画卷。
“伯父,北梁如今自顾不暇,或许他们也只是想占些便宜,此番并非缓兵之计。”徐初容轻声说着,此番北上不仅让她涨了见识,更让她明白徐子平的艰难。
徐子平缓缓道:“你是指北梁钦州等地的旱灾?”
一来一回,南周使团在钦州境内路过两次,纵然不方便仔细查探,仅从道旁的状况也能大致窥探。
徐初容颔首道:“我想这应该是北梁朝廷同意签订盟约最重要的原因。”
徐子平轻叹道:“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北梁皇帝让裴越担任迎亲使,又与我们前后脚离开京都,未尝不是一箭双雕之计。”
徐初容微微一怔,不解地问道:“伯父,那裴越还懂得赈灾?”
徐子平心情复杂地说道:“他不懂也没关系,北梁皇帝只需要借助他的杀性而已。罢了,终究是该他们操心的难题。初容,我以为你再听不得裴越这个名字,没想到你还能保持冷静,可见徽言这些年的言传身教颇具成效。”
在沁园发生的事情显然不是秘密,徐初容毕竟年纪还小,一直到离开北梁京都时,眼中仍有几分怒色。
她从小便是首辅徐徽言的掌上明珠,说是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中长大亦不为过,何时受过那种屈辱?建安城里的大小纨绔们连背后议论她都不敢,就算有人不畏惧徐徽言的权势,也不想招惹清河徐氏这种诗书名门。
毕竟徐家最不缺的就是经义大儒和文坛俊彦,到时候在文章中骂你一顿,恐怕整个家族都会遗臭万年。
徐初容听着大伯的打趣,微微撇嘴道:“当时自然很气愤,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明明是那些北梁纨绔主动挑衅。后来我便明白过来,裴越身为梁人,难道还指望他帮我出头不成?”
半年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成为他们的同袍。
因为他的长相过于英俊,以至于军中一些糙汉总喜欢口头上嘲笑讥讽,他却从来没有争辩。直到有一天,一名哨官仗着身份想要蛮横地以上欺下,却被这个年轻人一拳打飞出去几丈远。
从那以后,军寨里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众人原以为这家伙会被赶出军营,却没料到大营帅帐派来一个人,跟这座军寨的统领密谈片刻,然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两个月之后,这位武道修为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凭借自己在操练中的优异表现,顺理成章地当上哨官,手下管着一百兵卒。
日头西斜,一天的操练终于结束,年轻人按照惯例整顿队伍之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处。
“谷兄弟,明日我要进城采买食材,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军需官颇为熟稔地走进这座简朴的营帐,笑眯眯地说着。
年轻人抬头望着他,平静地说道:“不用。”
军需官搓了搓手,低声道:“要不给你带两壶烧酒?”
年轻人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军需官只好作罢,同时心中暗自嘀咕,这位小爷难道真是谷侯爷的儿子?看这气度有些像,但是谷侯爷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当一个小小的哨官?罢了,这种人肯定来历不凡,小心一些便是。
正当他转身要走,年轻人忽然说道:“若是方便的话,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件事。”
军需官十分亲切地笑道:“咱哥俩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谷兄弟尽管吩咐。”
年轻人道:“上次你说南周派人去了京都,请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件事的后续。”
军需官恭敬地应了下来。
待他离去之后,年轻人并未休息,而是坐在那张普普通通的桌子跟前,从一本兵书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渐渐勾勒出地图的模样。
却非大梁境内疆土的地形图。
他叫谷范,广平侯谷梁之子,如今乃是镇南大营宁海卫右军下属的一名普通哨官。
昔日的光芒尽皆收敛,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名剑。
静待重见天日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