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熹微时,这场雨终于停歇。
城破了。
熙攘繁华的都城,一夜之间化作残垣断壁。
满城牡丹埋在了尸体和砖瓦之下,大火烧着绵延不绝的楼阁房舍,酒肆里永远旋转的胡姬化作一滩比红罗裙还要鲜红的血,曾经最热闹的戏楼妓馆人去楼空,烧焦的琵琶半掩在废墟里,琴弦早已折断,依稀可见一只焦黑的纤细骨手还紧紧扣着琴橼。
城门破碎,寺庙坍塌,连那俯瞰众生的金身佛像
也被刮去了金衣。
一只黄鹂鸟穿过诡异昏暗的黎明,落在长街巷尾,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街边,贺瑶浑身浴血蓬头垢面,屈膝坐在门板前面喘气。
门板后面躲着一群小娘子和小孩儿,此时吓得连啼哭都不敢,生怕引来掠夺者。
休息够了,贺瑶撕下一根布条,慢吞吞挽起乱发。
虽然她的红缨枪折断了,但是她杀了上百个蛮人,算起来一点儿也不亏。
只可惜人单力薄,不能救下更多的人。
她拿起半截红缨枪,迟疑地望向皇宫方向。
这个时候,蛮军大约已经杀进了宫。
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阿姐现在怎么样了……
皇宫。
到处都是杀烧掳掠。
中原的富贵迷了人眼,哪怕是挂在檐角的青铜铃,他们也要想办法抠下来带走。
宫人们抱着包袱四处逃窜,或有不幸的,没跑出多远就葬身在敌人的弯刀之下。
晓风轻寒。
雕梁画栋的殿宇高阁内,一名宫女哭着跪倒在地:「那些人快杀到后宫了,娘娘,咱们赶紧走吧?!」
张台柳视若无睹。
她从箱笼里挑出一件华贵的石榴裙换上,又坐到妆镜台边梳妆打扮。
宫女见实在劝不动她,只得狠了狠心,自己逃跑去了。
张台柳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张胭脂纸,檀口轻张地抿了抿,一点朱色更显容颜殊丽。
她是王朝最美的女人。
即便岁月老去,她的美貌也依旧傲人。
她满意地站起身,含笑望向坐在角落的男人:「你瞧,当初你若没把我送进宫,今日也不会国破家亡。顾六郎,你可曾后悔?」
顾准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陌生而又熟悉,可爱而又可憎。
可今日种种,都是他亲手种下的因果。
今生也好,后世也罢,世上所有人都有理由、有资格憎恨张台柳,唯独他没有。
他沉声回答道:「日夜后悔。」
不仅是因为山河破碎,还因为他的心。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张台柳挑了挑柳叶眉。
可不知怎的,她并不开心。
她望向雕花窗外,那些逃命的宫人正在被追杀,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上,一滩滩血泊像是开到荼蘼的牡丹花。
往日看人死于非命,她只觉凄艳绝伦痛快绝顶,可是今日瞧着……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表情呈现出残忍的天真:「一点都不美。」
顿了顿,她低下头,把事先准备好的火油泼洒在地。
顾准看着她拿起那根还未燃尽的蜡烛:「阿柳……」
「我活不下去了,世人也容不得我活下去。」张台柳看向他,「你呢,你是走是留?」
她弯着丹凤眼笑,笑着笑着,两行泪珠子突兀地顺着雪腮滚落。
她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从十六年前进宫那日起,她就已经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顾准沉默以对。
于是张台柳松了手。
随着蜡烛落地,猩红的火焰瞬间燃起,顺着重重纱幔,逐渐包裹了整座宫楼。
「顾郎,我好疼呀……」
女人呢喃,一如当初年少时,石榴花树下的呢哝软语。
一只大掌牢牢牵住了她的手,把她带进自己的怀中。..
顾准紧紧抱着她。
她犯了那么大的错,纵然***,朝臣
也不会放过她,青史也不会放过她。
而他亦是千古罪人。
他们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