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从博克拉返回加德满都,夜宿Eve
est旅馆
今天早晨又痴痴地看了很久喜马拉雅山脉一座座被旭日映红的雪峰,然后出发去蓝毗尼(Lumbi
i),释迦牟尼的诞生地。
这条路漫长而又艰险,但几步一景,美不可言。一边是碧绿的峭壁,一边是浩荡的急流,层峦叠嶂全是世界屋脊的余笔,一撇一捺都气势夺人。可惜蓝毗尼太靠近印度,大家都不喜欢的景象又出现了。要进入佛祖诞生的那个园地非常困难,真该好好整治一下。好在我们已经看了尼泊尔很多地方,对这个国家有信心,相信过几年就会改变。
一百多年前英国考古学家在这里挖掘出一个阿育王柱,上面刻有“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此”的字样。阿育王离释迦牟尼的时代不远,应该可信。现在园地水池边立有一块牌子,上面用尼泊尔文和英文写着:著名的中国旅行家玄奘到达这里后,曾经记述蓝毗尼所处的位置,以及见到的阿育王柱和一些礼拜台、佛塔。
可见玄奘又一次成了圣地的证明人。
我在相传佛母沐浴过的水池里洗了手,逐一观看了一个个年代古老的石砖礼拜台,又攀上一个高坡朝拜了红砖佛柱,然后离开这个园子,到不远处新落成的中华寺参观。中华寺还在施工,我们浙江人造的,赵朴初先生题字,很有气派。边上,日本人、越南人都在建造寺院。
至此,我们对佛教圣地的追溯也就比较系统了。记得这次旅行之初,我曾紧追不放地寻溯过希腊文明的源头,到了不少地方;作为这次旅行国外部分的终点,完整地寻访了佛教起源史,一头一尾,堪称圆满。
为了拜访蓝毗尼,我们来回行车六百公里。因此在一路胜景之间,思考的时间很充裕。我还在继续想着几大文明衰落的问题,而前几天的事实证明,越想越避不开这个问题的另一面,即中华文明何以硕果仅存、延绵未衰的原因。
在国内时对这个问题并不敏感,因习以为常而变得熟视无睹。在欧美旅行时更多地看到中华文明的弊病,由此联想到我们的前辈学人因感受中华文明在与西方文明交战中的一再败落而考察西方强盛的原因,很自然地对中华文明采取了痛心疾首的批判态度。现在看来,我们没有理由因历史悠久而自我原谅或自我夸耀,但与另一些古老文明比比不同的发展道路,总还是自我认识的重要方法。只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的前辈学人到这一带来得太少了。
这一路,我已对同伴们多次说过,越走越理解中华文明。甚至可以说,这是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补了一门中华文化的百日课程,课程的有些内容,还很触动感情。
这种情景可以借着一个图像来说明。在印度很多城市的街头,晃荡着一些“神牛”,这些牛不干任何事情,却可以随意去吃一切它们想吃的东西,不管这些东西在店铺,在摊上,还是在路人的篮子里。它们走在马路中心,阻塞了大量车辆,谁也不敢驱赶,只能跟在它们后面。极度的特权造成它们极度的随意,一派神定气闲,完全不理会这个世界,连眼神也是绝对的不负责任。对我来说,只有看多了这样的牛,才反过来真正认识了从小就看惯的中国牛,才知道中国牛的眼神里饱含着多少辛劳、服从和温驯。这也就是说,我在印度的大街上,补上了从小误读的那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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