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是真饿了,头也不抬,面碗太大,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黑青的头发一丝丝分向左右,露出青白的头皮。头皮和额头泛出细圆的汗珠子,滋润发丝更加黑青乌亮。吃完鸡翅面,柳青看着我,我又拨了半碗大排面给她。柳青又吃完,喝了一大口汤,说:“好久没念书了,念书还是很饿的,我想喝酒。”
我拉着柳青的手,再进五号院,上三楼,进我的实验室。柳青坐在靠窗的办公桌上,我坐她对面,我给她一个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也给我自己一个五百毫升的玻璃烧杯,从冰箱里拿出七十度的医用酒精,各倒了小半烧杯。
“干净的烧杯,还没用过。仔细洗过的,你看,杯壁上都不留水珠子。”
“不干净也没关系。”
“要不要加5%的葡萄糖溶液?”
“不要。”
“粒粒橙?我还有两瓶。”
“冰块?”
“不要。”
“这酒比二锅头还凶,喝猛了,熊掌似的,仙人掌似的,喝一口,扇你一个嘴巴子,扇你一跟头。”
“我没事儿,即使我高了,不是还有你吗?我喝晕了之后,你会趁机抚摸我吗?你会趁机欺负我吗?”
“要不要五香花生米?”
“要。”
我们十毫升左右一口地喝酒,柳青不太说话,十几口之后,脸开始泛红,她特有的香味摆脱鸡翅面和大排面的味道以及医院楼道里的福尔马林和鼠食味道,逐渐弥漫整个实验室。这酒真猛,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飘荡在我身体周围,粉红气球似的。我的**强直,敲打我的拉锁,破开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开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东西,我想,如果给一棵明开夜合浇上两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明开夜合会脸红吗?香味会更浓吗?它的枝干会强直起来吗?
“你常在这间屋子这样和小护士喝酒吗?你和她们聊人生吗?她们的眼睛好看吗?”
“我不在实验室里和小护士喝酒,我不单独和小护士喝酒。护士是个神圣的职业,她们通常比较剽悍。你不要和辛荑那样,他看日本成人电影看多了,认定小护士都是有色情暗示的。”
“你常在这间屋子这样和小红喝酒?你和她互诉衷肠吗?”
“我和小红不谈论感情。她或许知道我崇拜她,我们男生都崇拜她,属于生殖崇拜的一种,接近原始宗教。她或许知道我对于小白泡她这件事不爽,但是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我和辛荑失去了一个请我们吃饭的国际友人,同时失去了一个不经意中可以摸一下手的国内友人。小红不知道我喜欢她,她恨我,认定我是个坏人。”
“说起小红,你话可真密。你会想我吗?”柳青喝光她烧杯里的酒,走过来坐在我怀里。她很软,她的骨头都在哪里啊?柳青的脸变得很大,比窗户外面图书馆屋檐上的骑鸡仙人近多了。
“我再给你倒半杯?冰箱里还有一箱。”
“不用了。喝太多,听不清你心跳了。好几种声音,错开一点,声音都不一样,我听见大海的声音,海的心跳真快啊。我闻见大海的味道,桃花水母、滴血珊瑚、七彩鱼、水晶虾,还有海岸的味道,椰子树、沙滩、穿草裙的土着。” 我想,我们晚上吃的不是家禽就是家畜啊,没有海鲜啊。柳青的耳朵在我左前胸,鼻子点在我的衬衫上,我仿佛是她小时候第一次拿在手里的海螺,被她放在她耳边。柳青每每移动,我屁股下面的老木椅子就每每吱嘎作响。
“我们加在一起,还有点分量啊。”
“我的确体重不轻。早过三十了,你学妇科的应该知道,过了三十,新陈代谢不一样了,喝凉水,通过光合作用都能变成脂肪沉积在肚子、大腿和屁股上。和小红不一样,小姑娘啊,除了奶,没有赘肉。”
“我上生理学的时候,老师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我喜欢抱着你,我怕小姑娘,我喜欢****。”
“怎么讲?”
“你知道吗,死人最沉了,一个人能搀扶一个人上楼,但是四个人才能抬动一个死人上楼,死人不知道配合。小姑娘也一样,不知道配合,不知道如何使力气。要是小姑娘和我一起坐这把‘文革’时代生产的古?椅子,早塌了。”
在窗外飞檐上的骑鸡仙人和柳青之间,办公桌之上,电话响了,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柳青想从我腿上起来,“或许是小红,我也该走了,你们正好还可以聊聊,酒还够。”柳青小声说。
我没理她,左手按住柳青的腰,右手接起电话。
“喂,您好。”
“您好。”我听见电话那边一个犹豫的女声。
“您好,找谁?”
“我想和您反映一个事情。”
“我不认识您啊。”
“我想跟您说,您科室的小刘大夫,是个坏女人,她勾引我老公。”
七十度酒精的浸泡让我脑子仿佛水晶球一样通透,“不好意思,这里是妇科肿瘤实验室。您这事儿要去找医院党委,我把党委电话给您。您手上有笔吗?”我把中央美院对面胡同里面馆的外卖电话留给了那个女的,然后挂了。
小刘大夫好人啊,手可巧了。组织教学、查房的时候,知道我基本都不会,从来不提问我。要是被指控的是个坏人,我会把仁和医院的总机或者胡大爷的电话留给这个女的,这个坏人明天就出名了,效果和始乱终弃一个呼吸科女护士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