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子捏着红纸包,不明所以地唔噜一声。索端初半蹲在灶台前生火,冬天的早上生灶有些麻烦。左邻右舍大概都还没起,或者上街去看皇帝祭天。礼炮一声一声闷闷地捣着,震得窗棂上的雪簌簌往下落。
生火,烧水。膛里的火看上去像是深红色的,挣扎着要窜出来。狼崽子蹲在一边看索端初忙,索端初捏捏他的小脸,印上两点灰。索元亦也起来,穿着新衣服,有点胡服的意味,束腰大翻领。
“嗳唷好冷好冷。”索元亦笑着小跑进来:“烧水啦?正好给我一点,洗洗脸。”
院外的大门忽然响了起来。急促地响,在被冻得发脆的空气里震动。吓了兄弟俩一跳。
皇帝回宫。没有惯常的大宴,皇族和文武百官被撂在雪地里,都有些吃惊。李擎觉得靴子里的雪水已经浸透了,脚趾完全没有感觉。景王站在他前面,腰带上的玉石缺了一角儿,不知道在哪儿磕的。
背后有人唧唧哝哝地低声说话,大纛在空中翻飞,啪啪响。过年过的李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站列的功夫略微退步。他在地上悄悄活动脚,景王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不知等了多久,大庆殿上所有的门突然全部打开,两排长角向天一仰,声音响彻云霄。鼓声齐响,恭亲王李昳一身戎装,登上丹墀,四拜。下佩刀,从西陛走入大庆殿。
遣将礼。
李擎全身的血有一瞬间退了下去,又澎湃地汹涌起来。为什么李昳没去祭天,为什么朝贺中没有辽国特使。他看着李昳一步一步走进大庆殿,天上的阴云被阳光爆开,一切倏地烧灼起来——大庆殿上的琉璃瓦,李昳身上的明光甲,一簌一簌的小火苗跳跃着,烧得风也沸腾。
索端初被人稀里糊涂推搡进一辆封着窗的马车里。索元亦在后面吼,似乎还动手了。狼崽子拽着他的衣服,也被扔进马车。他摸索着抚摸狼崽子:“摔到没有?摔到没有?”
狼崽子软软地唔噜一声。
眼睛逐步适应了黑暗。马车急速地飞奔起来,索端初用力地砸车门,似乎被封上了,砸不开。狼崽子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静静地注视着索端初。索端初笑了一下,把他抱进怀里:“别害怕,别害怕……多好玩。”
狼崽子又唔噜一声。小手按在索端初的心脏部位,安抚似地拍拍。
索端初很害怕。
他预想了很多种死法,同时又说服自己也不不至于。在莫名其妙的乐观和有实有据的悲观里,索端初得过且过。他抓住狼崽子的小手,声音有些哆嗦:“我把你害了。留在草原上也许会好……这下害得你得陪我死。”
狼崽子的眼睛还是很平静。他似乎从来不惊慌,也不气馁。他掰过索端初的脸,亲亲。索端初抱着他,在颠簸的马车里全身颤抖。
似乎跑了并不远。有人用斧子把马车门劈开,然后拖着索端初下车。索端初怕摔着孩子,把狼崽子裹在怀里,硬挨了一下。另一边有人笑道:“太子殿下说是请来,你们也太不客气了。”
索端初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溅了泥水。狼崽子牵着他的衣襟,仰脸儿瞧着。华秀柏一只脚蹬在白玉罗汉拦板上,金色靴扣被日头映得一闪一闪。
索端初低声道:“……大人为什么抓我。”
华秀柏道:“太子殿下没说。”
索端初略略有些怒:“那就这样……把我抓过来?”
华秀柏道:“也许会让你从军。”
索端初大吃一惊:“从军?”
华秀柏点点头:“前面,听见角声与鼓声没?那是遣将礼。”
索端初愣愣道:“要与辽人开战吗?”
华秀柏道:“可不是么。”
索端初忽然明白过来:“我一没犯罪,不能定我充军,二没参军,即便开战,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抓来!”
华秀柏把脚放下来,慢慢踱到他身边:“太子殿下让你去。你去不去?”
索端初愣住。
华秀柏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昳出午门之前,回头看了李旸一眼。李旸换了武弁服,整个人英气不少。忽然响起自己幼时被他抱在怀里教背诗,是诗经的《小戎》,佶屈聱牙,通篇笔画繁复的陌生字。描述的是将军出征的场景,色彩浓烈,场面盛大而威武。只有几句很简单,他嫩声嫩气地对哥哥背,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将军出午门外,建旗帜,鸣金鼓,正行列,擎节钺。皇帝站在城楼上,默默地看着将军大大纛越走越远。
他看过来的眼神永远又疯狂又忠诚。他愿意为李旸去死,李旸知道。
皇帝陛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微微一笑。
这就对了。好孩子。这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