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崽子唔噜一声,坚定地看着索端初。
“快点!”
骑着马的家伙声音嘶哑,满脸的灰。背上背着火绳枪,似乎也是神机营的人。轩辕铳蹲在大推车上活像个小山,几个大男人推着稍嫌吃力。索端初左边的人反复叨叨着,完了完了活不了了。
推到地点索端初被人一脚踹开,轩辕铳属于重炮,火药一炸耳朵得有一段时间是聋的。索端初捂住狼崽子的耳朵趴在地上,地面轰隆作响。炸了半天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索端初耳朵里响,炸药的杂音塞住了耳朵,喊杀声听起来很像夏夜里细细的蚊子叫。
索端初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狼崽子在他怀里蠕动。索端初背上一层土,像被埋上似的。地面上一片寂静,狼崽子很不舒服地呼噜一下。索端初觉得肩上搭了只人手,往下没了动作。他犹豫地抬起头来,身边的轩辕铳上趴了具尸体,脸上糊着一片血泥,正对着索端初,一只手垂下来,晃动着跟索端初逗乐子。索端初吓得啊了一声。那尸体的军衣铠甲规格颇高,精铁的甲片被太阳照得一闪一闪,挤眉弄眼地笑着。
索端初长长吐了口气,拉着狼崽子爬起来。趴的太久脚麻,他领着狼崽子一瘸一拐地走着。北边有人在抬人,见他走过来,比划比划,意思是跟着一起抬伤员。受伤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小旗兵,折腿断手哭爹喊娘。
索端初捏捏狼崽子的脸,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灰。他耳朵还是聋的,头痛不已。太医院两个尚药奉御随军,不过在大后面,要把伤员运过去。索端初拎着担架一角四个人齐心协力往南跑,他抬的还是个少年,胸前开了个洞,抓住索端初的手腕子往死里掐,指甲陷进肉里去。
索端初反复念叨着,“忍忍忍忍,马上就好了……”
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一仗似乎是打赢了,奉国将军,大都督李昳为了鼓舞士气在营地犒赏三军。索端初找了份差事,混在医营里帮医正们。主要是外面太冷,几座大医营里有火炉,他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给狼崽子睡觉。伤员不算多,上药的时候得有人压着。他耳朵里清明了点,又听见满天满地的嚎叫。太医院两个轮值的尚药奉御都是老头儿,一个姓梁一个姓栗。还有些年轻的医正,似乎是俩老头儿的弟子。战场上的伤最好治,基本分为要死的和死不了的。要死的怎么治也是个死,死不了的就拖着,军队往前开迟早得把他们扔下。索端初手腕子上被那少年抓了几个血眼,可是他再也没见过他。
狼崽子趴在一张破席上睡觉。医营里伤员睡褥子,索端初实在不好意思跟伤员抢被褥,捡了个破席铺在炉边让狼崽子睡觉。医生大多都有点悲天悯人,以为索端初和狼崽子是兄弟,狼崽子还是个哑巴,梁奉御便翻出一张毡毯来,起码隔隔地上的凉气。索端初千恩万谢之后给狼崽子铺上,然后用棉衣把他团了团。狼崽子缩在毡毯上睡觉,有小小的呼吸声。索端初擦了一下额角的汗,心里疑惑。他是第一次经历战场,心里张皇失措。小孩子倒像没事儿人,一点也不惊讶。
小医正往伤员残腿上倒止血伤药的时候,索端初几乎压不住他。惨叫声里透着血,索端初觉得自己也被剜了肉。后来实在受不了上药的惨象,索端初提着一桶带着脓血的白布巾去河边洗。在辽国那边有个鸳鸯湖,在周这边有条鸳鸯河。刚解冻,鸳鸯河呼啸着奔鸳鸯湖去了。
水凉得发炸。索端初咬着牙硬挺,等手麻木了就没了知觉。把绷带往河里一浸,一条血纹便流淌出去,伸向辽国,讨命。
大营方向篝火冉冉的。天还没黑,沉郁郁的一股子墨蓝。隐约有笑声,把医营里的哭声给压了下去。
索端初硬着头皮把绷带洗净了,拿到医营后面。专门有人用盐水煮,他又打打下手。飘飘荡荡一片晾好的绷带,上面还有淡红浅黄洗不掉的痕迹。煮绷带的是个老大妈,索端初很惊异为什么会有女性。后来才知道老大妈丈夫儿子都从军,都死了。李将军可怜她,让她在军营里谋个差事。
索端初跟医营里的人关系打得都不错。他是个天生会经营的人,长得好又讨人喜欢。栗奉御很喜欢他,据说栗奉御的儿子跟索端初一样大。医正都爱干净,为了解决卫生问题费尽心思。有几个闲置的煮绷带的缸,医正用来洗澡。这天栗奉御心情不错,把缸借给了索端初,又给了他很多皂角。索端初又是千恩万谢,然后跑到后面去烧水,把狼崽子剥剥扔进水里一泡,化开一缸泥。水蒸气钻进索端初板结的头发和身上的老垢里,刺心地痒。他把狼崽子里里外外刷洗一番,水也凉了。狼崽子穿上肥大的军衣蹲在一旁,索端初就着狼崽子洗剩的水接着洗,也不顾凉透了的。头发上的油化开了一抓一把腻,索端初用了过多的皂角。等索端初也洗出来,缸里的水都稠厚了。
洗出来的索端初神清气爽。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洗过澡了,洗澡的过程简直像剥壳子。煮绷带的老大妈给了他一套葛布衣服,粗得可以,贵在是新的。焕然一新的索端初抱着干干净净的狼崽子亲了亲,去河边洗换下来的衣物。穿过医营时伤员痛苦的哭叫让这微小的快乐也成了罪过。索端初把心一硬,仍然领着狼崽子去河边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