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端初倒是很想找一两件料子好些的破旧衣服,改改给狼崽子穿。小家伙又长一节。
他和几个民夫推着大木板车贴着墙根绕在各军帐后面。车上有铃,听到响动,贴身的环卫官出来把不要的东西往车上一放。都是些破烂零碎,还有一床缎子被子。上面有血迹,似乎是哪个将军受伤染上的。沾了血的东西就不要了,嫌忌讳。索端初倒是不嫌。他得了被子,心想总算得件好东西。
拉拉杂杂收了一大车。甚至还有大营厨房里馊臭的剩饭。索端初在后面推车,笨重的木车推着费事,噶当噶当响。运到营地外面,挖坑埋起来。索端初身上背着床被子,挖坑的时候碍事。他拄着铁铲,心里长长一叹。
不远处车上有响动。索端初以为是野物,喝了声“谁?”——原本是想把野物吓跑了,哪知道车上掉下来个小孩儿。
索端初怔了怔。
小孩儿面黄肌瘦。太瘦了,骨头一捏就碎。狼崽子最瘦的时候也没这样,皮下面绷着青筋,青筋下面只有骨头了。脖子太细,支不住头。脸上只剩一对黑黑的眼睛,要哭不哭地看着索端初。身上破破烂烂,不知裹着什么。一只小手上拿着块从馊水缸里捞出来的馒头。
索端初被小孩吓住了,缓过来看到他手上腐臭的馒头。军营外面为什么有小孩子?他不忍道:“那个不能吃的……”
旁边有人一手薅住了他。同行的民夫抿着嘴,对他摇摇头。索端初发现他们四周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同样的破破烂烂,没有人形。
难道是饥民?
可也不像。
索端初没再说话,跟着别人把车一倾,车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倒进坑里。埋得时候都没大使劲,薄薄敷衍了一层土。等他们走了,围在旁边的人又要刨出来。
索端初早上出来没吃饭,往怀里揣了个面饼。收了一天破烂也没顾上吃,他找了一圈儿那个小孩儿,然后冲他摇一摇手里的面饼,放在一块石头上。
同行的民夫只作没看见,默默推着车往前走。小孩儿等不及他们走,跑上来用脏兮兮的小手抱着饼,黑漆漆的眼睛瞧着索端初。眼神软软的。
索端初硬着心往回走,决不回头。
拉索端初的那人回头来打量他一眼:那些是乌人。
索端初嗯了一声。
乌人,全称乌布撒。以前也是汉人。前朝和辽打得最热闹那几年,边境根本守不住。土地大片失守,魏军给人追着往家跑。剩在地面上的老百姓没人管。辽人瞧不起汉人,两边不通婚。占了耕地全当了牧场,赶着一堆牛羊来把麦子苗啃个一干二净。两年地就荒了,什么也不长。辽人习惯游牧,地上没草了就换块地。汉人只会耕作,没了地便没了生计。两边矛盾越闹越大,辽人把归降的汉人编了个军队,对付魏**倒也好使。辽人统治分几个等级,投降了的划到北人里。就算都是下等人,,也是在不投降的上面的。二十年前司马凉挥师北上,龙骧军大败辽军。这一次是辽军被人追着往老家跑,风水轮转。辽军把北人军分出来扔在前线顶着龙骧军。北人军指挥立功心切,和龙骧军力战。等龙骧军大军碾过才发现,辽军早跑没影了。
这一战北人青壮年折损过半。原本也不是辽人,辽国不管。中原另立王朝,也不要他们。老弱妇孺在草原上晃荡,草原的地盘也是要靠抢的……蒙瓦人和辽人也在打。
到处都在打。连个夹缝也没给他们留。
辽人管这些人叫乌布撒。
契丹语叛徒的意思。
索端初听老爹说起过。登州也被辽人占过。大家很有骨气地死不投降,魏军几乎没怎么打就跑了。总督跑的时候几大马车不够拉珠宝。剩了一城老百姓死守故土。用炒锅菜刀对抗辽人的精兵铁骑。破城那天辽人屠城。铁骑从城门撞进来,马刀一路砍,斩首剖腹。索老爷子那时候不到十岁,背着四弟和家里人走散了,一路跌跌撞撞摔进洼地里去。好在杂草极盛,他们两个人小,没叫辽兵发现。他抱着弟弟趴在地上,不停地抖。等着外面不哭不叫了,他沿着塌了的城墙跑出去,城楼上挂着一溜赤条条的尸体。
全都没有头。
索端初觉得自己的胃在翻腾。他身上还扛着被子,越来越沉。
回到伙房。忙了一天什么也没吃。狼崽子高高兴兴从外面回来,一身暖洋洋的想起。大概和肉包玩了一天,身上净杂草。活活泼泼往炕上一坐,抱住索端初蹭。索端初揽着他,把头贴在他小小的胸膛前,听他的心跳声。
“呀。”
狼崽子摸摸他,以为他心情不好。索端初笑着看他:“大阿赤那,你能不能许我一世太平?”
狼崽子“唔?”了一声。
索端初抱着他,下巴顶着他的头:“算啦。”他微微晃动身体:“不打仗就好了。不打仗就好了。不打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