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排坐在床边,膝盖几乎贴着门板。就在刚才我举着手犹豫着是否要叩响这道门的时候,或许他便和现在一样,就这么寂寥地坐在这里,一个人。
从一张A4打印纸到一道门板,此前总是有东西阻隔在我和他之间。此刻,当我们突破了这些阻隔,几乎是彼此相贴地坐在一起时,却仿佛又有什么比纸、比门更厚重的东西,继续屏蔽在了我们之间。
他问起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便把刚才来这里取名片,后来被这个曾在七年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吊坠所吸引,继而追随到了这里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最后还忍不住表达了一番感慨,这个古朴神秘的吊坠仿佛蕴藏着什么魔力,它用一条可以穿越一切的透明游丝,将我从光天化日之下牵引到了这个昏暗的地下空间,我刚才真像是经历了一场梦游。
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时不时侧头瞟上一眼他脖间的那个吊坠。看得多了,它也便不再像刚才初见时那么突兀惹眼了,而是显得低调内敛,静谧安详。
他始终低着头,手里捏着我的名片,似乎对于这场和他相关的奇遇没有丝毫兴趣。
“原来你是这个‘眠’。”他终于开口,只是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
“我小时候精力旺盛,半夜里老闹腾,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我能安安静静地睡上一宿整觉,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像背书一样回答道。几乎每一个见过我名字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我向来以这样的“通稿”来解释。
“钟眠花舟......”
“我的花店,还没开张哪。”
“北京房租很贵吧?”
“当然啦,不过,这是小凌的房子,给我还算便宜啦。对了,这些年你们有联系吗?”
“我和她不太熟。”他冷冷地说。
他的反应让我浑身一紧,原本就局促的空间感觉更压抑了。和不太熟的人聊天时,彼此往往都会寻找双方有交集的话题来避免冷场。小凌是唯一一个我和他共同认识的人,哪怕他只是问问这个尽管“不太熟”但毕竟相识一场的故人的近况,我们也能由此自然而然地增生出其他话题,继而海阔天空。
而他却是一个宁愿冷场的人,于是我把话题重新切换到了那个吊坠。
“这个吊坠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是一个朋友自己做的。”
“手这么巧啊。”我忍不住赞叹,“那上面是什么字?”
“藏文,六字真言。”
“六字真言......”我低吟着,我对它的认知只限于《西游记》,记得唐僧把孙悟空从五指山下救出时,念的就是这个咒。对于这样一个神秘而陌生的话题,我既好奇又敬畏,“好像可以打开,是不是?”
“嗯,是个小佛盒,藏语叫‘嘎乌’。”
“嘎乌。”我念着这个听起来有些神秘的陌生音节,继而问,“里面装了什么?能摘下来给我瞧瞧吗?”
他未置可否,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手中捏着的那张名片,手汗已经让没有覆膜的名片边缘微微变色卷起。
“我不打开,看看就行。”我饶上这么一句,因为和宗教有关,我自知要有所顾忌,以免冒犯。
他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姿态,沉默不语。
我的口型和表情僵在了那里,如同一个被晾在舞台聚光灯下的演员,该和我搭戏的那个演员拒绝上场。
“算了算了!看了也白看,反正也买不到。”我赶紧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不想把眼前的尴尬继续扩大。
我突然间觉得有些憋闷,仰起头来想望望窗外,却忘记了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窗。我只能强忍着压抑,尽量让自己放松,平静。
“没想到你还记得它。”沉默了许久的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微微一怔,七年前那次邂逅的情形开始在我的脑海里缓缓重现,像航行在茫茫大海时突然出现在遥远地平线上的一座孤岛,随着一点点地由远及近,它的轮廓和层次越发明朗起来。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明明是如此清晰的记忆,可为什么这七年来我却从未想起过他,以及这个当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嘎乌呢?在这样一个必须通过精神活动来分散自己对空间过度局促所带来的不适的环境下,我的思维显得异常活跃。
脑海里的记忆有些像存放在抽屉里的东西,常用的放在外面,不常用的放在里面。时间久了,就很难再想起抽屉的最深处放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因为某种机缘,一旦抽屉被彻底拉开,那些以前有意收藏或是在不经意间被搁置起来的东西便会尽现眼前。我对原冬的记忆就被存储在了大脑最边缘的区域,倘若不是今天和他偶遇的话,恐怕我这一辈子也难再记起他——就象平时谁也不会轻易将抽屉完全拉开,一拉到底。
这一天,这一刻,我脑海中那个容纳着关于身边这个男人的记忆的抽屉被完全拉开了。
七年前,我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懵懂的初二学生。而他,是湟安艺术学院美术系唐卡专业的大四学生,天之骄子,风华正茂。(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