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一股情绪从黯然到明媚起来,慕容冲抬头,却不很快地彰显出来,半晌的对视才总算是有一句笑语:“王侍郎与他人的说法可不一样。”
王洛也笑:“如何说?”
慕容冲收敛了唇齿,侧首看了一眼周围站立的宫人,似是并不想回答,只是环视一圈又重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到面前人的身上,烟雾狡黠流动,嘴角依是已然熟识并且不屑一顾的戏讽。
“看来,伶人倒是这宫里最说实话的人。”
长安又下了雪。
“名字?我?哦……我单名一个冲字,父……母?我?哦——”
一束柔软而蓬松的雪用来写作歪歪扭扭的字体。
“你没有亲人了?”慕容冲似乎是在尽力地露出一些遗憾的表情,可却仍然使面容僵硬地可笑:“这么说,我还好一些,我有……我……我有父母,都健在,有一群弟弟妹妹……”
女孩儿显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听不懂?还是……听不见?你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慕容冲迟疑了一下,默默从地上拾起她方才书写用的树枝:“不然我也用写的。”
低头时蓦然喉间一凉,是指尖上的触觉和温度紧紧贴着震动的声带,他的动作稍一滞缓,抬头时女孩儿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三根手指并起来,感受着他的发声。
许久,他笑了一声,略带嘲讽的语气像是改不过来似的:“现在,你又看不见了。”
女孩儿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我……为什么进宫?因为……可能是,他们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我又是最大的儿子……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见过杀人吗?见过马见过枪吗?原来你是汉人吗?哦,我母亲也是汉人,我父亲……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女孩儿的眉毛动了动,指了指他身上的披风,又指了指自己。
慕容冲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只不过他开始有些语塞,当女孩儿再度指了指他披风上的绣样,他才终于点了点头:“是……是我母亲。”
当寒风再度吹起来时,他蓦然觉得僵硬而疲劳,恍惚之间,似乎这一天已将这一年的话说完了,他从未……不对,该怎么说呢,他从前,应该是很爱说话的。
慕容冲抬起头看着天,他感觉女孩儿的手缓缓地撤了回去,她也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还像夏天的禅雀一样,围在母亲的身边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着话,记忆的太遥远就仿佛不真实了,又或者,根本不是从前的事,而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甚至有一刻开始认同了自己方才编织的身份。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的手指再度抚上,他便又重复了一遍,她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雪白的布帛。
“阿布?你叫阿布?还是……阿锦?阿白?阿素?”
女孩儿使劲地摇头,最终还是拿起了树枝,方要书写,疏忽被彼方起身的动作止住。
“阿素就阿素吧,时候不早,改日再见吧。”
寒风被挡在门外,愤怒地拍打户牖,张婧娥轻手轻脚地将棉被拢紧,侧过身来对着一面铜镜将发上简单的簪花取下。
“夫人,天还未晚,说不定过会儿,陛下就来看您了。”
素腕轻镯,就着披散开来的墨发,张婧娥从铜镜中找到那仍旧面目寡淡的女孩儿。
“练儿,他可……真如传闻中乖戾?”
炉中静静烧着炭火,偌大宫殿静静地只有窗外风吹的呜呜声,宫殿的主人似是并未恼怒抛出的话语未得什么回应,只是轻叹一口。
“总归还是个……孩子吧?”
仍是未有回应,张婧娥默默站起身,将窗户推开,不及旁人的劝阻,在一片阻拦和劝说的声音之下,自逐渐合上的窗瞥见外面碌碌而走的车舆。